林暮幼兒園的時候都是剃光頭，等頭發(fā)長到二三厘米吧就要到理發(fā)店全剃了。

好巧不巧，回阿公阿婆家的那條路上就有一家，林暮不喜歡剃光頭的感覺，拿剃須機一樣的東西直接剃了，那個東西貼在頭皮上的怪感，掃過的地方傳來涼涼空空的感覺，林暮被這種奇怪的感覺嚇哭了。

林暮的頭發(fā)又黃又軟，看著發(fā)質(zhì)就不好，阿婆說要多剃幾次頭發(fā)就好了。

于是林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以光頭的形象出現(xiàn)在班里，林暮羨慕班里其他的女同學(xué)可以留長發(fā)。

林暮剃光頭時，哭鬧不止，聲音在小小的理發(fā)店里回蕩。阿婆見狀，眉頭緊皺，揚起手就往她屁股上拍去，嘴里念叨著：“哭什么哭！不害羞改，大街上哭?！绷帜旱目蘼暩懥?，淚珠一顆顆往下掉。理發(fā)店老板終于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勸道：“孩子還小，別這樣打她，她哭鬧也是害怕啊?！卑⑵怕犃耍m還有些惱怒，但手終究是停了下來。

“人家小娃不愿意就不要勉強了?！?/p>

“你認(rèn)不得，她頭發(fā)又黃又軟，現(xiàn)在多剃一些可以改善發(fā)質(zhì)，不然這么長大更難看?！?/p>

理發(fā)店老板連哄帶勸，總算讓林暮坐下了?？赡翘甑秳傄慌龅筋^發(fā)，林暮的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公阿婆在旁輕聲哄著，可無論他們怎么勸慰，林暮的哭聲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滾落下來。就這樣，林暮一路哭著回了家，哭著端起飯碗，哪怕家里人柔聲哄也好、厲聲責(zé)罵也罷，她的淚始終未曾停歇，直到最后哭得筋疲力盡，才漸漸安靜下來。

阿婆總愛拿這件事來教導(dǎo)林暮，可林暮卻充耳不聞。她的腦海里，自己頂著個光禿禿的小腦袋。在班級里，她就像是突兀闖入的異類，男生們的嘲笑聲此起彼伏，女生們投來的目光中也夾雜著難以掩飾的異樣和疏離。

每次阿婆都會提起那件事，然后教導(dǎo)林暮，可林暮不愿意阿婆再提這件事，這在她無異于再揭傷口。林暮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無論是阿婆輕聲哄勸，還是厲聲責(zé)罵，她都只是低著頭，無聲地哭泣，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她不曾反抗，也無力爭辯，唯有淚水成了她唯一的語言，在寂靜中訴說著內(nèi)心的無助與哀傷。

和林暮一樣，李悅彤也逃不過剪短發(fā)的命運，萬幸李悅彤不是剃光頭，但是剪的短發(fā)就像男生一樣的寸頭。

身邊的人都說林暮長得像男孩子，父母也就把林暮當(dāng)男生養(yǎng)了。

林暮隨母親搬到幼兒園住后就是母親帶林暮去剪光頭，林暮任舊哭鬧，但母親不會哄她也不會罵她。就這么靜靜的聽林暮從哭到抽泣，等來到了涼拌攤，母親會問林暮要吃什么，而林暮只顧著哭，問什么都是搖頭。

后來，林暮漸漸適應(yīng)了這一切。她的哭聲如退潮般慢慢減弱，不再那般撕心裂肺，持續(xù)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最終歸于平靜。她不再掙扎，不再吵鬧，仿佛將所有的痛楚與不甘都深埋在心底，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

從此以后，阿婆帶著林暮剃光頭時，再也不用拖拽著一個哭得涕淚橫流的小孩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消失不見，街頭巷尾也不會再因為這般情景引來眾人側(cè)目而視的注目禮。林暮不再抗拒，不再掙扎。

阿婆夸林暮是個乖孩子，夸林暮勇敢，夸林暮長大了，是個小大人了。

那一年，林暮三歲。

回到幼兒園，母親用園長家的洗澡室給林暮洗澡，洗掉那些細(xì)小的頭發(fā)渣。剛開始林暮怕水，后來就不怕了。

這一切，都像一場巨大的服從性測試。阿婆不允許林暮反抗，她反抗阿婆就責(zé)備。阿婆會讓林暮選擇，然后誘導(dǎo)林暮朝著自己設(shè)計好的答案走去。

母親會帶林暮在幼兒園里找一種叫仙蜜果的野果。在幼兒園的一個角落里長著一叢高大奇怪的植物，林暮看到這叢植物下長出一個圓柱形的東西，而一顆顆的仙蜜果就長在這圓柱形上。

林暮喜歡跟著母親去吃一家包子店，但林暮不喜歡吃包子，她喜歡吃饅頭。包子店旁有一家小賣鋪，有一次母親買好包子后在小賣鋪里買東西，給林暮買了一包薯片。付錢的時候，母親坐在桌子旁和小賣鋪的主人聊天。

林暮看到了一盒抽獎的卡片，主人給林暮抽了一張，沒中。在主人的循循誘導(dǎo)下，林暮抽了五張，也算是回本了，但林暮喜歡上了撕開卡片的感覺，如果中獎了，林暮會高興，但她更喜歡撕開卡片的感覺。

此后林暮經(jīng)常要母親帶她去抽獎。

有一次林暮把半盒都抽完了，中獎還沒付的錢多。主人勸林暮停下但林暮任性還要抽，快抽完一盒的時候，母親呵斥制止了林暮。

此后林暮能不能抽，抽多少得看母親眼色。后來母親就不帶林暮去那個小賣鋪了。

林暮四歲的時候，園主有了個女兒，林暮看著那個小嬰兒，目不轉(zhuǎn)晴，因為沒見過。園主和母親拿林暮打趣，

“林暮，那么喜歡小妹妹嗎？”

林暮不理解她的意思，呆呆的點點頭，在林暮眼里，面對長輩的問話點頭準(zhǔn)沒錯。

“要不要抱抱妹妹啊？”

林暮呆住了，看著睜著滴溜圓眼睛的嬰兒，而她正咬著手，看著林暮，給林暮看得都有了想抱她的沖動。母親不讓林暮抱嬰兒，怕林暮傷到嬰兒。

“不怕不怕，我扶著就行?！?/p>

就這樣，林暮第一次抱嬰兒，這種軟軟的感覺在林暮眼里怪奇怪的。這時園主和母親都笑了，林暮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葱ζ饋怼?/p>

那年是個夏天，母親的姐姐，也就是林暮的大姨媽也來了幼兒園里。大姨媽也在幼兒園食堂當(dāng)大媽，那段日子母親很開心，大姨媽沒來的時候母親只能散步捉蒼蠅喂螞蟻，大姨媽來了后她們在幼兒園里打羽毛球，排球。林暮人小不會打，只能蹲在一旁看著她們打。母親和大姨媽可以把排球打上天去，很高很高的天上，林暮抬頭往上看卻看不到球，好久才等到球落地。

“媽媽，你們?yōu)槭裁匆亚虼虻眠@么高？”

“排球就是要打得越高越好玩?！苯釉挼氖谴笠虌?，林暮和大姨媽不怎么熟，就不說話了。就這樣看著她們打到下午，園里的地上撒滿金昏色的光的時候，她們才停下來。

在此期間，林暮走著看園里的三角梅，蹲著看地上爬過的螞蟻，跟著它來到巢穴，看著密密麻麻的螞蟻在洞口爬進爬出。除此之外就沒什么可玩的了。

母親和大姨媽打累了，坐在青樹下的小圓石桌那里，石桌和石凳上有掉落的三角梅，還有青樹葉子，有青的，黃的，干枯的。

母親和大姨媽在聊天，林暮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一會兒撿三角梅玩煮飯游戲，一會兒捉螞蟻玩。在上學(xué)的時候她沒有朋友，周末了她也沒有朋友。林暮從小養(yǎng)成了自己一個人待著的習(xí)慣。

大姨媽制止了林暮抓螞蟻的行為，林暮又獨自玩煮飯游戲。

“林暮，過來?！贝笠虌尳辛帜?，林暮回頭起身來到大姨媽面前。大姨媽給她看手里的青樹葉子，“林暮，你看這是什么？”林暮說這是葉子，“你看看它和其它葉子有什么不一樣的？”林暮看著大姨媽手里緊緊合上的葉子，“這片葉子是合上的，其他的是打開的?！贝笠虌尶淞帜郝斆?，隨即讓林暮猜猜里面有什么，林暮不知道。大姨媽打開了那片葉子給林暮看，林暮看到了葉子里是幾只小小的，黑色的，細(xì)長的蟲子。

“就是因為這些蟲子，葉子才合上的?！?/p>

“為什么？”

“你傻呀，葉子不合上蟲子就掉下去了?！币娏帜核贫嵌?，大姨媽就讓林暮自己在地上的葉子里找有蟲子的葉子。然后一個下午，林暮都在滿地的葉子里找有蟲子的葉子，找到了就給大姨媽和母親看。

就是到了上學(xué)的時候也沒忘記這件事，課余時間，林暮也在地上找葉子。同學(xué)對她的怪異舉動都很不解，可沒人敢問。后來她發(fā)現(xiàn)不只是地上掉的葉子里有合上的葉子，樹上的也會有，有時候嫩葉子也會有合上的情況，林暮試探的掰開葉子，發(fā)現(xiàn)里面也有黑色的蟲子。

幼兒園里的石滑梯邊有幾顆矮的青樹，林暮沒事的時候就愛去玩滑梯和蹺蹺板，今天林暮一會趴地上找葉子，一會在樹上找，同學(xué)都不解其意，連園主都走過來問她。

“林暮，你在干什么?！?/p>

“在找那種合上的葉子?！?/p>

看到園主和林暮說話，附近的同學(xué)都圍了過來。

“林暮你一下趴地上，一下看樹上干什么呀？”其中一個同學(xué)問她。

“我在找葉子，找這種合上的葉子，這葉子里面有蟲子?！绷帜哼呎f邊向她們展示手里的葉子，同學(xué)們都看到了，掰開的葉子里有黑色的蟲子，都發(fā)出震驚的聲音。

園主和同學(xué)都夸贊林暮，園主還說林暮以后會是一個植物學(xué)家。林暮不好意思的笑了。此后找葉子成了林暮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剛開始還有很多同學(xué)和她一起找，每找到蟲子就引來一大堆同學(xué)的包圍。后來就沒人找了，因為這個東西沒有煮飯游戲好玩。

三角梅樹旁邊是一個水泥砌成的臺子，很窄，只能坐。每到休息時間都會有很多人坐在上面，林暮也會，沒事干的時候，林暮坐在上面看同學(xué)玩在三角梅樹下煮飯游戲，看操場上女同學(xué)玩跳皮筋，看男生玩打仗游戲。林暮也會把找到的蟲子放到水泥臺上，看它們爬，時不時擋住它們前進的路。

她靜靜地坐在遠(yuǎn)處，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身影，看他們嬉笑玩鬧，仿佛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他們的游戲之中。那種疏離感如同一層無形的薄霧，將她與歡聲笑語隔絕開來，連空氣里彌漫的快樂似乎都繞過了她，只留下一片冷清的沉默。

可融不進的，只有游戲嗎？

林暮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注定一生帶有孤獨的印記。

很快，林暮到了畢業(yè)的時候了，在幼兒園前照了畢業(yè)照，也在三角梅樹下照了畢業(yè)照。林暮畢業(yè)那天，表妹陳怡也來了，她們一起拍了不少照，陳怡想照好每一張照片，可林暮不喜歡拍照，她有點兒害怕鏡頭。

可林暮一心只想快點結(jié)束，因為漫長又沒有作業(yè)的假期在等著林暮。林暮急于見到假期而忽略一切畢業(yè)前的形式流程，所有有意義的流程活動在林暮眼里成了事多，這個有著離別意味的日子林暮卻體味不到絲毫離別的感傷，也許是因為她沒朋友吧。

畢業(yè)后，阿公阿婆想讓林暮在鎮(zhèn)小學(xué)讀小學(xué)，然后可以在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母親極力反對，因為鎮(zhèn)中學(xué)風(fēng)評不怎么好?？刹蛔屃帜涸阪?zhèn)小學(xué)讀書，林暮就沒地方讀書了。

過了幾天，林暮見到了五年沒見的父親，母親和林暮坐面包車離開了康平鎮(zhèn)來到了勐康鎮(zhèn)。到了和平寨，父親用摩托車把母親和林暮帶到了新欣組，也就是父親住的地方。

林暮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又熟悉的父親，看著陌生的村里的大人和小孩。

而她，將要在這里生活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