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酒吧里短暫的交鋒,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漣漪微弱卻頑固地擴散在柯淳心底。翟一瑩冰層下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暗涌和她對他緊張姿態(tài)的捕捉,成了他無法擺脫的謎題。他像一個在荒原上執(zhí)著尋找綠洲的旅人,明知希望渺茫,卻被那驚鴻一瞥的“水光”蠱惑,無法停下腳步。
契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電影進入后期宣傳的關(guān)鍵期,劇組核心成員需要飛往南方某城錄制一檔重要的深度訪談節(jié)目。航班因天氣原因大面積延誤,最終起飛時已是深夜。機艙內(nèi)燈光昏暗,引擎的嗡鳴成了催眠曲,疲憊的乘客大多陷入昏睡。
柯淳的位置靠窗,了無睡意。他望著舷窗外翻涌的云海,思緒卻沉甸甸地墜在下方看不見的地面。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壓抑的吸氣聲從斜前方傳來。他下意識抬眼望去。
是翟一瑩。
她坐在靠過道的位置,身體微微蜷縮,頭側(cè)靠著舷窗。她閉著眼,但眉頭緊蹙,呼吸帶著一種不規(guī)則的、被強行壓制的急促。她的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腿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到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甚至透著一絲灰敗。
不是困倦,是痛苦。一種無聲的、極力克制的生理性痛苦。
柯淳的心瞬間揪緊。他想起了那場雨戲后她裹在毯子里深重的疲憊,想起了聚會上她看向夜色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倦意。這不是表演,是真實的身體在發(fā)出警報。
空乘推著飲料車經(jīng)過,低聲詢問需要的飲品。翟一瑩像是被驚擾,猛地睜開眼,眼神里有瞬間的迷茫和強撐的清醒。她勉強對空乘搖了搖頭,聲音低?。骸安挥茫x謝?!彪S即又迅速閉上了眼,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柯淳再也坐不住。他解開安全帶,起身。動作很輕,但還是引起了旁邊乘客的注意。他顧不上這些,幾步走到翟一瑩的座位旁,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
“翟老師?你……還好嗎?”
翟一瑩再次睜開眼。這一次,柯淳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來不及掩飾的痛苦和一絲……脆弱?那層堅固的平靜面具,在生理不適的沖擊下,終于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痕。她的目光撞上柯淳滿是擔(dān)憂的臉,那裂痕似乎擴大了一瞬,隨即又被她強行壓下。她試圖坐直身體,卻因為不適而動作僵硬。
“……沒事?!彼鲁鰞蓚€字,聲音虛弱,帶著氣聲,“老毛病,胃有點不舒服。”
柯淳看著她慘白的臉和緊握的雙手,那“沒事”二字毫無說服力。他記得她幾乎不碰酒精,在聚會上也只喝清水。他目光掃過她前方座椅背袋里放著的隨身小包。
“有藥嗎?”他問得直接,語氣是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
翟一瑩似乎想搖頭,但一陣隱痛襲來,讓她又蹙緊了眉。她猶豫了一下,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手指無力地指了指那個小包。
柯淳立刻明白了。他毫不猶豫地伸手,動作盡量輕柔地從她前方的背袋里取出那個小巧的皮質(zhì)手包。他注意到翟一瑩在他伸手時身體有極其細微的繃緊,仿佛本能地抗拒外界的侵入,但最終沒有阻止。打開包,里面東西很少,一個卡夾,一支口紅,還有一小板錫箔包裹的藥片。他取出藥片,上面印著英文藥名,他認得,是強效的胃藥。
“幾片?”他問。
“一片?!钡砸滑摰穆曇艏毴粑抿?。
柯淳迅速擰開自己座位前放著的礦泉水瓶蓋(幸好是新的),倒了一小杯水,連同那片藥一起遞到她面前。整個過程他動作麻利,沒有多余的詢問和猶豫,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翟一瑩看著他遞過來的藥和水,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那里面有驚訝,有被看穿的狼狽,或許還有一絲被強行打破壁壘的茫然。她遲疑了大概兩秒,最終,像是耗盡了所有抵抗的力氣,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藥片和水杯。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冷,帶著冷汗的濕滑。
柯淳的心猛地一顫。那觸感如此真實,帶著她此刻最真實的脆弱,瞬間擊穿了所有理性的距離感。他強迫自己穩(wěn)住手,看著她將藥片艱難地咽下,小口地喝了幾口水。
“謝謝?!彼畔滤曇粢琅f很低,帶著服藥后的疲憊,卻比剛才多了一絲……真實?她不再試圖維持那種完美的平靜,而是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顯露出一種卸下部分偽裝后的、純粹的虛弱。
“別說話了,閉眼休息。”柯淳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種近乎命令的溫和。他拿起她座位上方備用的薄毯,展開,輕輕蓋在她身上,一直蓋到肩膀。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翟一瑩的身體在他蓋毯子的瞬間又僵硬了一下,但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她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將半張臉埋進毯子邊緣,只露出緊閉的眼睛和緊蹙的眉頭。那是一種無聲的默許,一種在痛苦面前暫時放下防備的姿態(tài)。
柯淳沒有立刻離開。他就站在過道邊,高大的身影為她擋去了部分來自通道的光線和可能的目光。他靜靜地守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哨兵。機艙內(nèi)昏暗依舊,引擎聲單調(diào)轟鳴。時間仿佛被拉長,又仿佛凝固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里。
他能聽到她逐漸變得稍微平穩(wěn)一些、卻依舊顯得沉重的呼吸聲。她緊握的雙手,在毯子下似乎也放松了一點。那層厚厚的冰墻,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病痛鑿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露出了底下真實的、帶著溫度的脆弱。而他,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這缺口邊唯一的見證者。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柯淳胸腔里彌漫開來。不再是單純的愧疚或憐憫,而是混雜著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感?仿佛在漫長的寒冬跋涉后,終于觸摸到了一絲微弱的、真實的體溫。這感覺讓他既心酸又忐忑。他知道這脆弱是暫時的,這缺口隨時可能再次封閉。但此刻,能站在這里,能真實地、不帶角色面具地為她做一點事,哪怕只是遞一片藥、蓋一張?zhí)鹤樱甲屇菆霰┯陰淼幕氖徃?,稍稍被?qū)散了一些。
航程的后半段,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守在她旁邊,直到確認她的呼吸真正平穩(wěn)下來,眉宇間的痛苦也似乎稍稍紓解??粘碎_始提醒下降前準(zhǔn)備,他才無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飛機落地,滑行。翟一瑩醒來,眼神帶著初醒的迷茫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虛弱。她看到身上蓋著的毯子,微微一怔。她下意識地看向旁邊,柯淳正低著頭,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安全帶,側(cè)臉線條在機艙頂燈的映照下顯得有些緊繃。
她沒有道謝,也沒有多余的目光。她只是默默地將毯子疊好,放回原處,然后拿出化妝鏡,用粉餅極其快速地壓了壓蒼白的臉色和額角的冷汗。當(dāng)機艙門打開,她站起身時,除了臉色稍顯疲憊,那個平靜、疏離的翟一瑩似乎又回來了。她拎起包,目不斜視地隨著人流走向出口。
柯淳跟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看著她挺直的、帶著不易察覺的倔強的背影。剛才飛機上那短暫的、真實的連接,仿佛只是一場幻覺。但指尖殘留的、她冰冷的汗意,和為她蓋毯子時感受到的那一絲微弱放松,卻又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感官深處。
那道冰墻依然存在,冰冷堅硬。
但就在剛才,冰墻之內(nèi),似乎亮起了一簇微弱的余燼。
而他,意外地成為了那余燼短暫的守護者。這發(fā)現(xiàn)并未帶來喜悅,反而是一種更沉重的、混合著希望與絕望的復(fù)雜情緒。他看到了冰層下的暗涌,也觸碰到了一絲真實的溫度,卻更深刻地意識到,那冰層是何等的厚重,那余燼又是何等的微弱和易逝。前方的路,依舊是布滿冰棱的荒原,但這一次,他心中那簇名為“翟一瑩”的火焰,卻不再僅僅是冰冷的余燼,而是摻雜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熱度,燃燒得更加頑固,也更加令人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