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內陷入一種奇怪的安靜。只有極其細微的品茶聲,和兩人之間凝滯的、仿佛繃緊的弦一般的空氣。
最終,是克里斯打破了沉默。他沒有看約克,而是望著杯中晃動的茶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約克說:
“茶這種東西,很奇怪?!彼曇舻统粒瑤е环N思索的意味,“看起來清澈平和,似乎誰都可以沖泡。但水溫、時間、茶具,甚至沖泡時的心情,差之毫厘,味道便謬以千里?!?/p>
他抬起眼,目光終于落在約克臉上,那青草綠色的眼眸里翻滾著約克看不懂的情緒。
“有些人,就像沸水沖淋的茶?!笨死锼咕従徴f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激烈,直接,所有的香氣和滋味都在一瞬間爆發(fā)出來,濃郁逼人,但也容易很快失去味道,只留下一杯苦澀?!?/p>
他頓了頓,目光一瞬不瞬地鎖住約克。
“而有些人,像用恰到好處的溫水,耐心煨出來的茶?!彼穆曇糇兊酶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磁性和……一絲幾不可察的溫柔?“初喝似乎平淡,需要靜下心來,慢慢品,才能感受到那層層疊疊的、內斂而悠長的韻味。每一泡都有不同的風景,值得用最寶貴的時間去等待和體會?!?/p>
約克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聽懂了克里斯的比喻。沸水指的是誰?溫水煨出來的茶……又指的是誰?
他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泛起一絲微瀾,但隨即被更深的警惕壓了下去。他又想干什么?用這種迂回的方式繼續(xù)他的“馴服”課程?
“守秘人閣下對茶道頗有見解?!奔s克垂下眼簾,聲音平板無波,試圖將話題拉回安全而疏遠的領域。
克里斯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失落和……疲憊。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倦怠。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約克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
然后,克里斯忽然極其輕微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里沒有絲毫愉悅,只有無盡的蒼涼和自嘲。
“約克,”他叫了他的名字,沒有加任何后綴,也沒有用那個帶著羞辱意味的“漂亮貓咪”,聲音輕得像嘆息,“看著我?!?/p>
約克的心跳莫名加速。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了眼,對上了克里斯的視線。
那一刻,約克愣住了。
他在克里斯·埃利斯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那不是戲謔,不是掌控,不是憤怒,也不是欲望。那是一種……濃重的、化不開的悲傷,一種深切的疲憊,一種仿佛掙扎了許久最終選擇放手的……無力與溫柔。
這種眼神,屬于那個約克曾經(jīng)以為只是暮靄酒吧老板的克里斯,屬于那個會調出令人驚艷的酒、會說著欠揍的話、卻在他偶爾流露脆弱時沉默地遞上一杯溫水的老狐貍。
而不是屬于創(chuàng)世理事會第十三席,“守秘人”。
“我有時候會想,”克里斯看著他,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耗費了極大的力氣,“如果……如果我一直只是暮靄的老板克里斯,而你只是來喝酒或者找人的客人約克……現(xiàn)在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他的目光貪婪地描摹著約克的五官,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樣子深深記住。
“我喜歡的……”克里斯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極細微的沙啞,那青草綠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碎裂,“是那個會因為客人的無禮而暗自生氣、會點水割和拉莫斯金菲士來折磨我、會在打烊后被我堵在廚房角落一邊罵著‘Fuck you, 老狐貍!’一邊卻又忍不住回應我的約克?!?/p>
“是那個看起來冰冷強硬、實則會把下屬的幸福默默放在心上、甚至愿意為他們觸碰規(guī)則邊界的約克?!?/p>
“是那個……以為我是凡人,傻乎乎地、偷偷地……想替我逆天改命的笨蛋?!?/p>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眼中那濃重的悲傷幾乎要溢出來。
約克徹底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他……他知道?!他當時是醒著的?!那他之后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絕望、所有的恨意……在他眼里,是不是更像一場滑稽的獨角戲?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徹底看穿的恐慌瞬間淹沒了他,讓他臉色煞白,手指冰涼。
克里斯看著他瞬間變化的臉色,眼中劃過一絲痛楚。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別怕。”他聲音疲憊,“我不是在嘲笑你。相反,那是我……收到過的,最珍貴的禮物。雖然,”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方式蠢得讓我想立刻把你揪起來教訓一頓?!?/p>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后看著約克的眼睛,非常認真、非常緩慢地說道:
“約克·內爾,看著我。記住我現(xiàn)在說的話?!?/p>
“以后的周三,你不需要再來了?!?/p>
約克的瞳孔猛地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克里斯。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克里斯看著他震驚的表情,眼底的悲傷更重,卻努力維持著一個平靜的語調:
“那些所謂的‘訓練’、‘條款’……都結束了?!彼崎_視線,似乎不敢再看約克的臉,聲音變得有些空洞,“你是第七層的管理者,約克·內爾。你屬于那里,屬于你的職責和秩序,而不是……每周一次,被囚禁在這個包廂里,接受我的……羞辱和馴化?!?/p>
他說出最后幾個字時,聲音里帶著明顯的自我厭惡。
“回到你的世界去吧,約克。”克里斯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就當……暮靄的老板克里斯·埃利斯,終于玩膩了這個無聊的游戲。”
說完,他不再看約克,而是轉過頭,望向窗外倫敦的夜色,只留給約克一個冷硬而疏離的側影。仿佛之前那個流露著真實悲傷和疲憊的男人,只是約克的一個幻覺。
約克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劇變。
結束了?就這樣?他苦苦掙扎、反抗、甚至不惜以死相搏都無法擺脫的周三之夜,克里斯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句“玩膩了”,就宣告結束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加深重的空茫,瞬間席卷了他。沒有想象中的解脫和輕松,反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猛地從他心里抽走了,留下一個呼嘯著冷風的空洞。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看著克里斯冷漠的側臉,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攥著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紅茶。
克里斯始終沒有回頭。
最終,約克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極其緩慢地、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在寂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
克里斯的身影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約克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背影,似乎想從中找出任何一絲偽裝的痕跡,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疏離。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包廂門口。腳步有些虛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手握住門把手時,他停頓了片刻,身后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他擰開門,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厚重的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徹底隔絕了那個空間,也仿佛隔絕了那段扭曲而痛苦的關系。
門關上的瞬間,克里斯·埃利斯一直緊繃的肩膀驟然垮塌下來。他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手指用力攥緊,指節(jié)泛白。許久,一聲壓抑到了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終于從他喉嚨深處破碎地溢出。
……
從那個周三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暮靄酒吧依舊每晚營業(yè),燈光溫暖,音樂慵懶,酒香四溢。
老板克里斯·埃利斯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有點神秘、有點惡劣、調酒技術好得驚人、偶爾會和熟客開開玩笑的酒吧老板。他待在吧臺后面的時間變多了,甚至會親自上手調幾杯酒,和酒保們說笑打趣。
澤菲爾和艾維斯依舊在那里工作,配合默契,眼神交匯時流淌著無聲的溫情。他們偶爾會看向吧臺后的克里斯,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疑惑??死锼估习逅坪酢瓫]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樣了。他臉上依舊掛著笑,但那笑容很少到達眼底,偶爾在人群間隙,他會看著某個角落出神,青草綠色的眼眸里是一片空茫的倦怠。
他不再提前打烊,不再預留VIP包廂。他像是在真正地扮演著一個普通的酒吧老板,日復一日,重復著相似的工作。
像是在等待什么。
又像是……在無盡地放逐什么。
而約克·內爾,重新回到了第七層那冰冷、有序、絕對掌控的世界。他比以前更加投入工作,效率更高,表情更冷,幾乎不再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再也沒有去過暮靄酒吧。無論是前廳,還是后巷。
那個曾經(jīng)讓他痛苦、掙扎、屈辱又沉淪的周三之夜,從他的日程表上徹底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是,偶爾在深夜,當他獨自一人站在第七層的觀景廊橋上,望著下方永恒流動的幽藍數(shù)據(jù)洪流時,會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某種混合著威士忌、雪茄和強大侵略性氣息的溫度。
然后,他會猛地收緊手指,像是要掐滅那不該存在的幻覺,深灰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解讀的、迅疾而隱痛的茫然。
下一個周三。
下下一個周三。
……
時間依舊流逝。
倫敦的蘇活區(qū)依舊喧囂。
暮靄的燈光依舊亮至深夜。
只是某些故事,似乎被迫按下了暫停鍵。
等待著未知的終章,或永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