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在溫暖的海底，緩慢地上浮。最先恢復(fù)的感知是觸覺——一種被柔軟織物包裹的、前所未有的舒適感。然后是嗅覺，濃郁而熟悉的、混合了陳年威士忌、雪茄和克里斯自身氣息的味道，無孔不入地縈繞著他。這種味道曾經(jīng)讓他煩躁，此刻卻帶來一種詭異的安心感。

約克·內(nèi)爾極不情愿地睜開了眼睛。深灰色的眼眸里還帶著沉睡初醒的迷茫，以及深深的疲憊。他動了動，試圖坐起身，卻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身體……異常輕盈。手臂和腿腳似乎縮短了，視野的高度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依舊穿著克里斯那件寬大的黑色絲質(zhì)睡袍，但此刻睡袍像是巨大的斗篷，將他整個(gè)人幾乎完全淹沒，袖口長出好幾截，下擺拖到了地上。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他掙扎著從過大的床上爬下來，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睡袍曳地，行動十分不便。他踉蹌地走向臥室里那面巨大的穿衣鏡。

當(dāng)鏡中的影像清晰地映入眼簾時(shí)，約克·內(nèi)爾，這位活了三百四十七年、掌管第七層維度、以冰冷威嚴(yán)著稱的管理者，徹底僵住了。

鏡子里，是一個(gè)看起來大約七八歲的男孩。

男孩有著一頭略顯凌亂的淡灰色短發(fā)，柔軟地貼在額前。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色，此刻因?yàn)轶@愕而更顯蒼白。最令人心驚的是那雙眼睛——依舊是深灰色，如同浸了冰水的礦石，但鑲嵌在那張稚嫩、帶著嬰兒肥的小臉上，卻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冰冷銳利，只剩下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極力維持鎮(zhèn)定的驚惶，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屬于孩童的脆弱。

身高縮水到了兒童體型，寬大的睡袍像戲服一樣掛在他小小的身板上，領(lǐng)口滑落，露出一側(cè)纖細(xì)的肩膀和清晰的鎖骨。小手從過長的袖子里勉強(qiáng)伸出來，指尖微微顫抖。

約克的大腦一片空白。引律核心過度消耗后的虛弱感依舊存在，但更強(qiáng)烈的是這種身體形態(tài)巨變帶來的沖擊。他嘗試調(diào)動引律，試圖感知自身狀態(tài)或者改變現(xiàn)狀，卻發(fā)現(xiàn)體內(nèi)的能量如同干涸的溪流，微弱且難以控制，稍一用力，就引來一陣眩暈和核心處的抽痛。

“呃……”他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童音的悶哼，扶住了冰冷的鏡面才穩(wěn)住小小的身體。

恥辱。巨大的恥辱感如同冰水澆頭。他，約克·內(nèi)爾，竟然因?yàn)槟芰客钢?，退化成了……這副模樣？！還是在這種時(shí)候，在這個(gè)地方，在那個(gè)老狐貍的巢穴里！

克里斯·埃利斯！都是那個(gè)老混蛋！

一想到克里斯可能看到自己這副樣子，約克就感到一陣滅頂?shù)男邞?。他必須立刻離開這里！回到第七層，回到他的領(lǐng)域，想辦法恢復(fù)！

他裹緊（或者說試圖裹緊）那件巨大的睡袍，邁著因?yàn)樗劢O腳而有些跌跌撞撞的步伐，沖向臥室門。門把手的位置比他記憶中高了很多，他踮起腳尖，勉強(qiáng)夠到，用力擰動——紋絲不動。果然被克里斯的引律禁錮了。

“克里斯·埃利斯！開門！”他開口喊道，聲音出口的瞬間，他自己都愣住了。那不是他熟悉的冷硬聲線，而是清脆的、帶著明顯童稚的嗓音，雖然極力想模仿平日的冰冷，卻毫無威懾力，反而像是一只虛張聲勢的幼貓?jiān)谶谘馈?/p>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約克又氣又急，用力拍打著門板。“開門！老狐貍！放我出去！”童聲在空蕩的臥室里回蕩，因?yàn)榧佣鴰狭思?xì)微的顫音。

依然沒有回應(yīng)。寂靜像是一種嘲弄。

無助和憤怒交織在一起，沖擊著他因?yàn)樾螒B(tài)變化而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他背靠著門板滑坐下來，巨大的睡袍在地上堆成一團(tuán)。一種前所未有的委屈感，混合著對自身處境的恐慌，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他死死咬住下唇，試圖用疼痛壓下眼眶里突然涌上的酸澀。

不能哭。絕對不行。

他是第七層的管理者，是約克·內(nèi)爾，不是……不是這個(gè)需要人照顧的小鬼！

然而，越是壓抑，那股情緒就越是洶涌。身體變小后，對情緒的控制力似乎也大打折扣。他感到鼻子發(fā)酸，視線開始模糊。他用力閉上眼睛，長長的淺灰色睫毛劇烈顫抖著，試圖將那些不爭氣的液體逼回去。

但最終，一滴溫?zé)岬?、不受控制的眼淚，還是沖破了防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停止。委屈、羞恥、無力感，如同決堤的洪水。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身體蜷縮在過大的睡袍里，肩膀微微聳動，無聲地流著眼淚。那張稚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時(shí)更加冰冷緊繃，只有不斷滾落的淚珠泄露著內(nèi)心的崩潰。正是這種極致的反差——冷著臉默默掉眼淚的孩子——顯得格外可憐又惹人心疼。

就在這時(shí)，臥室門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約克猛地一驚，慌忙用袖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試圖站起來，卻被睡袍絆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

門被推開，克里斯·埃利斯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隨性的黑色T恤和工裝褲，手里端著一個(gè)托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和一杯牛奶。他那雙青草綠色的眼睛帶著慣有的慵懶笑意，低頭看向門口地板上那一小團(tuán)被睡袍包裹、眼眶通紅、臉上還掛著未擦凈淚痕的“小朋友”。

克里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轉(zhuǎn)變?yōu)橐环N極其復(fù)雜的表情——有驚訝，但更多的是某種……強(qiáng)忍著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興味和……憐愛？

“喲……”克里斯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拖長，他蹲下身，與坐在地上的約克平視，目光在他哭過的小臉上逡巡，“這是哪家走丟的小朋友，一大早坐在我門口掉金豆豆？嗯？”

他的語氣充滿了戲謔，但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世珍寶。

約克氣得渾身發(fā)抖，深灰色的眼睛怒視著克里斯，可惜配上那張娃娃臉和未干的淚痕，毫無殺傷力?！伴]……閉嘴！克里斯·埃利斯！你對我做了什么？！”他的童音尖銳，卻因?yàn)閯偛趴捱^而帶著鼻音。

克里斯挑眉，放下托盤，伸出食指，輕輕拭去約克臉頰上的一顆淚珠。指尖傳來的溫?zé)嵊|感讓約克猛地一顫，想躲開，卻因?yàn)樽撕退鄣氖`而行動遲緩。

“我對你做了什么？”克里斯低笑，聲音里充滿了愉悅，“我可什么都沒做，我的漂亮貓咪……哦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漂亮小貓崽’了？”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約克縮小的體型，目光掃過他穿著過大睡袍的滑稽模樣，最終落在他因?yàn)樯鷼舛⑽⒐钠鸬哪橆a上。

“是你自己，不聽勸告，拼命消耗引律核心，差點(diǎn)把自己玩脫了?！笨死锼股斐鍪?，似乎想捏捏約克的臉頰，但被約克兇狠（自認(rèn)為）的眼神瞪了回去，只好改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能量核心自我保護(hù)機(jī)制啟動，暫時(shí)退行到消耗最小的形態(tài)……嘖，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案例。三百多歲的小朋友，果然處處是驚喜?！?/p>

“你才小朋友！你全家都是小朋友！”約克氣得口不擇言，用稚嫩的聲音罵著臟話，“快把我變回去！不然我拆了你的破酒吧！”

克里斯聞言，非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肩膀都在抖動?！安鹆宋业木瓢?？就憑你現(xiàn)在這小豆丁的樣子？你夠得著吧臺嗎？我的小貓崽？”他故意用氣死人的語氣說道，青草綠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惡劣的光芒。

“你！”約克猛地站起來，想證明自己，卻被過長的睡袍下擺再次絆到，整個(gè)人向前撲去——

克里斯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進(jìn)懷里。小小的身體輕飄飄的，帶著剛睡醒的暖意和淡淡的、屬于孩童的干凈氣息。克里斯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他，將他整個(gè)人抱離了地面。

突然的懸空和貼近讓約克瞬間僵住?？死锼沟臍庀⑺耆\罩，強(qiáng)壯的手臂箍著他，這種被絕對掌控的感覺讓他恐慌又莫名的……熟悉。

“放開我！老混蛋！老淫棍！”約克在克里斯懷里掙扎起來，小手小腳胡亂撲騰，像一只被抓住后頸皮還不安分的小貓。

克里斯輕而易舉地制住他的掙扎，將他抱得更緊，低頭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約克柔嫩的臉頰和脖頸。那刺癢的觸感讓約克猛地縮了縮脖子，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嘖，連罵人都變得可愛了?！笨死锼沟穆曇魩еσ?，抱著他走向餐桌，“好了，別鬧了。先把東西吃了，你能量透支得厲害，需要補(bǔ)充?！?/p>

他把約克放在鋪著軟墊的椅子上。椅子很高，約克坐上去，雙腳離地，只能勉強(qiáng)夠到餐桌邊緣，看起來更加幼小無助。他板著臉，試圖維持最后的尊嚴(yán)，但那雙泛紅的、濕漉漉的深灰色眼睛和微微嘟起的嘴唇（純粹是嬰兒肥），卻讓他看起來像個(gè)在鬧別扭的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