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世老城的閣樓公寓沒有電梯。寧雨跟著許沐陽爬上五層螺旋樓梯時,行李箱輪子在木臺階上磕出沉悶的響聲。
"就這里。"許沐陽掏出鑰匙,銅鎖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生澀的吱呀聲。
三十平米的空間被一架立式鋼琴占去大半。琴蓋上堆滿樂譜,最上面是《給雨》的終稿,譜頁邊緣密密麻麻寫滿修改筆記。寧雨注意到墻角單人床的床單過于平整,像很久沒人睡過。
"你平時睡哪?"
許沐陽正把她的畫具放在唯一有陽光的角落,聞言指了指鋼琴凳:"有時候彈著彈著就天亮了。"
窗外飄來教堂鐘聲,驚起一群白鴿。寧雨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取出那盒錄音帶:"第六首的轉(zhuǎn)調(diào),為什么改成降E大調(diào)?"
許沐陽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陽光穿過他指間的縫隙:"那天夢見防波堤了。"他輕輕按下和弦,"記得海水的顏色嗎?就是那種藍。"
寧雨在第三天清晨發(fā)現(xiàn)了許沐陽的秘密。她摸黑起來喝水,看見書房透出微光。門縫里,許沐陽跪坐在地板上,面前攤著十幾張樂譜,右手握筆在五線譜上勾畫,左手無意識地揉著膝蓋。
"又疼了?"寧雨推門進去。
許沐陽慌忙用樂譜蓋住膝蓋:"吵醒你了?"
寧雨蹲下身,掀開樂譜——他左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旁邊放著半管藥膏。"怎么回事?"
"上個月摔的。"許沐陽輕描淡寫,"冰面太滑。"
寧雨拿起藥膏,說明書上是復雜的德文醫(yī)學術(shù)語。她突然注意到書桌下壓著一張醫(yī)院收據(jù):手術(shù)費后面跟著令人心驚的數(shù)字。
"你退學是因為..."
"學費太貴。"許沐陽平靜地說,"而且我發(fā)現(xiàn),比起演奏,我更喜歡作曲。"
晨光漸漸漫進窗戶,照亮他眼下的青黑。寧雨數(shù)了數(shù)地上的樂譜,至少有二十份未完成的曲子,每張右上角都標著"Op.1"到"Op.20"的編號。
"這些是?"
"給電影配樂的試稿。"許沐陽揉了揉太陽穴,"后天截止。"
寧雨默默收起散落的樂譜,按編號排好:"睡兩小時,我?guī)湍愠V。"
語言學校開課的第一天,寧雨在課堂上睡著了。夢里回到高三那年的音樂教室,許沐陽彈著《夢中的婚禮》,突然變成瑞士醫(yī)院的白床單。
"Frau Ning?"老師敲了敲她的桌子。
寧雨驚醒,筆記本上畫滿了鋼琴黑白鍵。下課時,她收到許沐陽的短信:【試鏡通過,今晚慶?!?/p>
日內(nèi)瓦湖畔的小餐館里,許沐陽把合同推到她面前:"《雪國列車》片尾曲。"
寧雨盯著作曲家署名欄的"XY",突然紅了眼眶:"恭喜。"
許沐陽切牛排的手頓了頓:"怎么了?"
"你的手。"寧雨盯著他右手小指不自然的彎曲,"是不是再也不能彈肖邦了?"
餐館的燭光搖曳,許沐陽的輪廓忽明忽暗。他放下刀叉,從錢包取出一張照片——伯克利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日期是去年六月。
"我父親撕掉的那份是復印件。"他輕聲說,"真正的offer一直藏在琴譜里。"
寧雨的眼淚砸在餐桌上。許沐陽伸手擦去她臉頰的淚水,指腹的繭刮得她微微發(fā)疼:"別哭,我現(xiàn)在寫的曲子,比肖邦有趣多了。"
寧雨的畫展定在圣誕節(jié)前。小畫廊的老板是許沐陽的學生家長,給了她靠窗的最佳位置。
"還差一幅。"布展那天,許沐陽指著空白的主展墻,"你的自畫像呢?"
寧雨調(diào)試著射燈角度:"我不畫自己。"
"為什么?"
"就像..."寧雨思考了一下,"你為什么從來不彈《夢中的婚禮》了?"
許沐陽正在調(diào)整琴譜的手突然停住。窗外飄起雪,他站在逆光處,影子被拉得很長:"明天我?guī)湍惝嫛?
"你會畫畫?"
"不會。"許沐陽笑了笑,"但音樂和繪畫,不都是把看不見的東西變成看得見的嗎?"
平安夜,畫廊擠滿了人。寧雨站在角落,看著觀眾在她那組《十七歲》系列前駐足——全是高中時代的速寫:陽光下的演講臺、喂貓的背影、防波堤上的電子琴。
主展墻上掛著的卻是一張樂譜手稿,《給雨》的原始版本,空白處畫著簡陋的卡通畫:兩個小人站在海邊,對話框里寫著"畢業(yè)那天來看日出"。
"這不算畫。"寧雨小聲抗議。
許沐陽穿著正式的黑西裝,領(lǐng)帶卻系得歪歪扭扭:"但這是真的。"他指向展廳后門,"現(xiàn)在去收債嗎?"
利馬特河畔的晨霧中,許沐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不是戒指,而是一把黃銅鑰匙。
"我租了間工作室。"他把鑰匙放在寧雨掌心,"朝南,采光很好。"
寧雨握緊鑰匙,金屬齒痕硌得她生疼:"許沐陽,你知道我為什么來瑞士嗎?"
"為了日出?"許沐陽指向遠處漸漸泛白的天際線。
"為了告訴你..."寧雨深吸一口氣,"十七歲那年摔碎的不是群青顏料,是我的膽怯。"
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許沐陽低下頭,吻了吻她沾著顏料的手指:"我知道。"他的嘴唇冰涼,"就像那年我鎖在琴房里的,從來不是鋼琴。"
新年鐘聲敲響時,寧雨在工作室墻上發(fā)現(xiàn)一幅炭筆素描——是她趴在畫桌上熟睡的側(cè)臉,筆觸笨拙卻溫柔。畫框下方釘著一張便簽:
【我的Op.21,標題暫定《與寧雨共度的第一個日出》】
窗外,蘇黎世的夜空綻開煙花。許沐陽在鋼琴前彈奏新曲,右手的傷指依然靈活。寧雨翻開素描本最新一頁,畫下這個瞬間——鋼琴上的倒影,煙花的光斑,還有譜架上那頁剛剛寫就的樂譜:
在最后一個小節(jié)處,作曲人悄悄畫了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