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梧居”的日子在寶珠層出不窮的“小事故”和沈硯無奈又寵溺的善后中，如溪水般歡快地流淌。轉(zhuǎn)眼，便到了江南溽暑漸消、星河璀璨的七夕。

白日里，莊上的姑娘媳婦們便熱熱鬧鬧地準(zhǔn)備了瓜果香案，供奉“織女娘娘”。田福娘子還特意剪了精巧的窗花，帶著小丫頭們?cè)谠褐形嗤湎略O(shè)了巧棚。寶珠興致勃勃地跟著學(xué)穿針、投針驗(yàn)巧，雖然笨手笨腳地把絲線絞成了一團(tuán)亂麻，還差點(diǎn)把繡花針扎進(jìn)田福娘子手指，但清脆的笑聲灑滿了小院。

沈硯則被田福拉著去巡視了莊子里的魚塘和桑林，處理了些庶務(wù)。回來時(shí)，看到寶珠鼻尖沾著彩線、正跟一群小丫頭搶著吃巧果的鮮活模樣，冷峻的唇角便不自覺地?fù)P起。他特意繞到鎮(zhèn)上，買了一小壇上好的女兒紅，又挑了幾樣寶珠愛吃的江南細(xì)點(diǎn)。

夜幕降臨，暑氣散去。深藍(lán)絲絨般的天幕上，銀河如練，星斗璀璨。一彎新月如鉤，清輝灑滿庭院。梧桐樹影婆娑，墻角草叢里，流螢點(diǎn)點(diǎn)，如同散落的星子。

沈硯在院中那架繁茂蔥郁的葡萄藤下，擺了一張竹榻和小幾。幾上放著那壇女兒紅，幾碟精巧的點(diǎn)心，還有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葡萄藤上懸掛的竹制風(fēng)鈴，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寶珠沐浴后，換上了一身輕軟的月白色素紗襦裙，頭發(fā)松松挽起，簪了一支新鮮的茉莉，帶著沐浴后的清香和一絲慵懶，來到葡萄架下。看到沈硯早已等候，月色勾勒著他挺拔的身影，側(cè)臉在清輝下顯得格外柔和，她心頭莫名一悸，腳步也輕快起來。

“表哥，今天月色真美！” 寶珠在竹榻另一端坐下，托著腮，仰頭望著璀璨的星河，眼中映著細(xì)碎的星光。

“嗯?！?沈硯應(yīng)了一聲，提起溫在熱水中的酒壺，為她斟了小半杯琥珀色的女兒紅，又給自己滿上。酒香醇厚，混合著葡萄藤葉的清新氣息，在夏夜微風(fēng)中彌漫。

兩人對(duì)坐，品著酒，吃著點(diǎn)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多是寶珠嘰嘰喳喳地說著白天的趣事——誰家的小丫頭穿針最快，誰做的巧果最甜，田福娘子講的老故事……沈硯安靜地聽著，偶爾應(yīng)和一兩句，深邃的目光卻總是不經(jīng)意地落在寶珠生動(dòng)的小臉上。月色下，她肌膚瑩潤，眼眸清亮，如同山澗最純凈的泉水。

酒意微醺，氣氛安寧而美好。寶珠看著沈硯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潤的眉眼，心中那份潛藏已久、被日?，嵥楹蜌g聲笑語包裹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長，纏繞心尖。她忽然想起什么，帶著幾分醉意和好奇，問道：“表哥，你……你小時(shí)候，也過七夕嗎？”

沈硯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陷入了久遠(yuǎn)的回憶。

“幼時(shí)……在侯府，規(guī)矩森嚴(yán)?！?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寥落，“七夕……不過是尋常一日。祖母會(huì)命人備些瓜果，但也僅此而已。穿針乞巧、聽故事……這些，是沒有的?！?/p>

寶珠聽著，心中泛起細(xì)密的疼惜。她想象著小小的沈硯，在空曠森嚴(yán)的侯府里，獨(dú)自對(duì)著冷清的瓜果，沒有玩伴，沒有笑聲……那份孤寂，讓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覆上他放在小幾上的手背。

微涼的指尖觸碰到他溫?zé)岬氖直?，兩人都微微一顫?/p>

沈硯的目光從星空收回，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又緩緩上移，對(duì)上寶珠那雙盛滿了月色與憐惜的眼眸。那眸中的情意，清澈見底，毫無遮掩。

他喉結(jié)滾動(dòng)了一下，另一只一直放在膝上的手，似乎猶豫了許久，終于緩緩抬起，探入懷中。再拿出來時(shí)，掌心多了一個(gè)小小的、用沉香木精心雕琢的、不過寸許長的盒子。那盒子表面光滑，顯然常被主人摩挲。

“這是……” 寶珠好奇地睜大眼睛。

沈硯沒有回答，只是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打開了盒蓋。

盒內(nèi)襯著柔軟的深藍(lán)色絲絨。

絲絨之上，靜靜躺著一只小小的、用青草編織而成的……蚱蜢！

那草蚱蜢編織的手法極其稚嫩粗糙，草葉早已干枯發(fā)黃，不復(fù)鮮綠，甚至有些地方已經(jīng)松散變形，顯露出歲月流逝的痕跡。但在月華之下，卻散發(fā)著一種奇異而溫暖的光芒。

寶珠瞬間呆住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只草蚱蜢，塵封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那是她剛被接到侯府不久，不過七八歲的光景。她因?yàn)橄肽罡改?，躲在花園假山后偷偷哭泣。是年少的沈硯找到了她，笨拙地不知如何安慰。她便用隨手拔下的青草，編了這只歪歪扭扭的蚱蜢送給他，還掛著淚珠說：“表哥別難過，寶珠給你編小蟲玩……”

那不過是孩童間最尋常的、轉(zhuǎn)眼即忘的小玩意兒！

他卻……珍藏至今？！

還用了如此貴重的沉香木盒？！

巨大的震撼與難以言喻的酸楚甜蜜瞬間攫住了寶珠的心臟！她猛地抬頭看向沈硯，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如同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滾落。

“表哥……你……你還留著這個(gè)……”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顫抖得不成樣子。她從未想過，自己隨手給予的一點(diǎn)點(diǎn)微末的溫暖，竟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了這么多年！這比任何金銀珠寶、山盟海誓，都更讓她心魂俱震！

沈硯看著寶珠洶涌的淚水，看著她眼中翻涌的震驚、感動(dòng)、心疼與濃烈到化不開的情意，心中那堵筑了二十年的、名為“禮法”與“克制”的冰墻，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所有的隱忍，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孑然一身”換來的自由，都是為了此刻！為了眼前這個(gè)人！

他伸出手，不再是隔著衣袖，而是用溫?zé)岬闹父?，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重，撫上寶珠被淚水浸濕的臉頰。粗糙的薄繭摩挲著細(xì)膩的肌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別哭……”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如同月下流淌的清泉，卻又蘊(yùn)含著壓抑了半生的驚濤駭浪。

他的目光，如同最深的漩渦，緊緊鎖住寶珠含淚的雙眼。指尖帶著灼人的溫度，沿著她濕潤的臉頰，緩緩滑至那滾燙淚珠滑落的軌跡。

然后，在寶珠驚愕的、帶著水汽的注視下，沈硯緩緩低下頭。

微涼的、帶著清冽氣息的薄唇，極其輕柔地、無比珍重地，落在了她濡濕的眼睫之上，吻去了那一顆顆晶瑩的、飽含著所有情意的淚珠。

那吻，如羽毛拂過心尖，帶著憐惜，帶著安撫，帶著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滾燙情愫。

寶珠的身體瞬間僵住，心跳如同擂鼓，仿佛要沖破胸腔！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呼吸，整個(gè)世界只剩下眼睫上那輕柔卻灼熱的觸感，以及沈硯近在咫尺的、帶著淡淡酒香的溫?zé)釟庀ⅰ?/p>

沈硯的唇并未離開。他順著淚痕，緩緩下移，吻過她微涼的臉頰，最終，停留在她微微顫抖、如同花瓣般柔嫩的唇畔。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葡萄藤葉在夜風(fēng)中沙沙作響，竹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叮咚，仿佛在為這一刻伴奏。流螢在四周飛舞，如同點(diǎn)點(diǎn)星火。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沈硯微微抬起頭，深邃的眼眸如同蘊(yùn)藏著整個(gè)星河的夜空，清晰地倒映著寶珠呆滯而羞紅的小臉。他凝視著她，目光專注而灼熱，帶著一種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深情。薄唇輕啟，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入寶珠的靈魂深處：

“吾妻……”

“寶珠?！?/p>

“吾妻，寶珠?！?/p>

不是表妹。

不是林姑娘。

而是——我的妻子，寶珠。

這簡(jiǎn)簡(jiǎn)單單的四個(gè)字，跨越了血緣的藩籬，掙脫了世俗的枷鎖，是他用半生孤寂與一場(chǎng)豪賭換來的、最鄭重的名分確認(rèn)！是他對(duì)這份情意，最深沉、最徹底的回應(yīng)！

寶珠的瞳孔驟然放大！巨大的幸福與酸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她再也忍不住，猛地?fù)溥M(jìn)沈硯的懷中，緊緊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將臉深深埋進(jìn)他帶著熟悉沉水香氣的胸膛，放聲大哭起來！這一次的淚水，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悲傷，而是苦盡甘來的狂喜，是塵埃落定的歸屬，是終于被心愛之人完整接納、賦予名分的巨大幸福！

“表哥……沈硯……” 她語無倫次地喚著，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沈硯緊緊擁抱著懷中顫抖哭泣的人兒，手臂收攏，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之中。下頜輕輕抵在她散發(fā)著茉莉清香的發(fā)頂，感受著她溫?zé)岬臏I水熨帖著胸口的肌膚，那顆在風(fēng)雪與權(quán)謀中淬煉得冷硬如鐵的心，終于被這滾燙的淚水徹底融化、填滿。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葡萄藤葉的清香、女兒紅的醇厚，以及懷中人兒身上獨(dú)有的、令他心安的氣息。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清晰而滿足的、如同月華般溫柔的笑意。

心意相通，名分已定。

從此，山高水長，歲月悠遠(yuǎn)。

她是他的妻，寶珠。

他是她的夫，沈硯。

再無猜疑，再無顧忌。

這棲梧之地的雞飛狗跳、柴米油鹽，便是他們此生最圓滿的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