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逆命：法醫(yī)女仵作公堂翻案

周硯指尖虛劃出的“玉京觀”三字，如同三道無形的冰錐，狠狠楔入房間凝滯的空氣。那指尖耗盡力氣垂落時，帶起的細微氣流，卻在我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香火繚繞、鐘磬悠然的皇家道觀，竟是劇毒與陰謀的巢穴？這念頭本身，就帶著褻瀆神明的寒意。

衛(wèi)錚的臉色已陰沉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海面，眼中翻涌的雷霆風(fēng)暴幾乎要撕破房頂。他猛地轉(zhuǎn)身，玄色披風(fēng)帶起一股勁風(fēng)，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砧砸落：“玉京觀……好一個方外凈土！傳令！暗樁全部啟動！給本官盯死玉京觀！一只蒼蠅飛進去，也要知道它是公是母！所有與觀內(nèi)往來之可疑人物，尤其是南疆行商、或攜帶奇異物品者，一體監(jiān)控！未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動，以免打草驚蛇！”

“是！”門口的親衛(wèi)隊長領(lǐng)命，身影無聲地融入門外陰影。

命令下達，衛(wèi)錚緊繃的肩背才微微松了一絲。他轉(zhuǎn)回身，目光落在床榻上。周硯已再次陷入半昏睡狀態(tài)，眉頭緊蹙，呼吸微弱而急促，額上冷汗涔涔，顯然方才那番動作，已將他剛剛凝聚的元氣消耗殆盡。

“周主事……”衛(wèi)錚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他看向一旁侍立的醫(yī)官。

老醫(yī)官連忙上前，仔細探了脈，又查看了周硯肩頭的包扎，才低聲道：“回大人，周大人是心神耗竭，元氣大傷，強行清醒又強行動作，牽動了內(nèi)腑傷勢和肩頭余毒……需立刻靜養(yǎng)，萬不能再受驚擾刺激！否則……恐有反復(fù)之憂！”

“務(wù)必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衛(wèi)錚斬釘截鐵。他沉默片刻，目光復(fù)雜地掃過周硯蒼白如紙的臉，最終落在我身上?！吧蜇踝鳎苤魇缕此朗揪?，所指非虛。玉京觀乃皇家敕封，樹大根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查，必須查！但要慎之又慎！本官需要時間布網(wǎng)。你……”

他頓了頓，眼神帶著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托付：“你心思縝密，身負仵作之能，又有出入市井不易引人注目之便。本官命你，暫代周主事未盡之責(zé)，以勘驗官倉后續(xù)尸體、追查‘碧磷’毒源為名，暗中探訪玉京觀周遭！記住，只可遠觀，不可近瀆！一切以自身安危為重！若有異動，即刻回報！不得擅專！”

“民女領(lǐng)命！”我毫不猶豫地應(yīng)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床榻上那個氣息奄奄的身影。玉京觀……這條他拼死遞出的線索，這條可能通向更可怕深淵的道路，將由我，持著他的意志，繼續(xù)走下去。

衛(wèi)錚留下幾名心腹鐵衛(wèi)嚴密守護周硯，便帶著一身肅殺匆匆離去。他需要調(diào)動的力量太多，布下的網(wǎng)需要足夠大，足夠密。

房間里只剩下濃重的藥味、壓抑的寂靜，和周硯微弱的呼吸聲。

老醫(yī)官重新為周硯施針，又灌下一碗濃稠如墨的湯藥。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醫(yī)官枯瘦的手指熟練地捻動銀針，看著那苦澀的藥汁一點點滲入周硯干裂的唇縫。他偶爾在昏睡中發(fā)出痛苦的囈語，身體無意識地抽搐，每一次都牽動著我的心弦，那根懸著的刺，似乎扎得更深了。

不知過了多久，醫(yī)官終于收針，疲憊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暫時穩(wěn)住了。沈仵作，勞煩您在此照看片刻，老朽去煎下一副藥。”他頓了頓，低聲道，“周大人內(nèi)腑之傷，最忌郁結(jié)憂思。若能……若能有些熟悉的聲音或氣息在旁，或許能安神一二?！?/p>

熟悉的聲音……氣息……

醫(yī)官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我看著周硯毫無生氣的側(cè)臉，猶豫片刻，還是輕輕走到床邊的矮凳上坐下。離得近了，他身上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更加清晰，混雜著一種屬于他的、清冽如松針卻又帶著病中苦澀的氣息。

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他艱難的呼吸聲和燭火偶爾的噼啪。我該說什么？又能說什么？那些公堂上的搏殺，地底的逃亡，棧橋的血腥……此刻都顯得那么遙遠而沉重。

目光落在他緊蹙的眉心和微微翕動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上。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猶豫和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拂過他緊蹙的眉心。指腹下，是冰涼而緊繃的肌膚。

“周大人……”我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在寂靜的房間里卻異常清晰，“玉京觀……我記下了。你安心睡吧，外面有衛(wèi)大人，有我……我們會把那條毒蛇，從洞里揪出來的。”

指尖下的肌膚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放松。他的呼吸，仿佛也平穩(wěn)了一瞬。

就在這時，他那只放在錦被外、未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縮，仿佛在虛空中抓住了什么。下一刻，那只冰涼的手，竟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昏迷中的本能，摸索著，碰到了我放在床邊矮凳上的手背。

冰冷！如同握住了初融的雪！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一股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瞬間從被他觸碰的手背蔓延至全身！那冰冷而虛弱的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依賴，像一根無形的線，猝不及防地纏繞上來，勒得我呼吸一窒。

我下意識地想抽回手?？煽粗琅f緊閉雙眼、毫無血色的臉，感受著他指尖那微弱卻固執(zhí)的力道，身體卻僵住了。一種混雜著酸澀、憐惜、以及更深沉東西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防。

我沒有動。任由那只冰冷的手，虛虛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仿佛這樣，就能將一絲微弱的暖意，傳遞進他那片被劇毒和傷痛冰封的世界。

燭火搖曳，在墻壁上投下兩個依偎又疏離的影子。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他的指尖冰冷，我的手背溫?zé)?。寂靜中，只有彼此交纏的、微弱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門外傳來醫(yī)官輕緩的腳步聲。

我如同被驚醒般，猛地抽回了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fēng)。手背上那冰冷的觸感仿佛還在，殘留著一種奇異的酥麻。

周硯似乎毫無所覺，依舊沉在昏睡中，只是眉頭似乎又蹙緊了些。

“藥來了?！崩厢t(yī)官端著藥碗進來，并未察覺異樣。

我迅速站起身，退開一步，臉上有些發(fā)燙，垂著眼簾：“有勞醫(yī)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不敢再看床上的人，匆匆對醫(yī)官交代一句“我去殮房”，便幾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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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按察使司如同一部精密而沉默的戰(zhàn)爭機器，在衛(wèi)錚的掌控下高速運轉(zhuǎn)。玉京觀被無形的暗樁織成的巨網(wǎng)悄然籠罩，表面依舊香客如織，鐘聲悠揚，但任何一絲異常的風(fēng)吹草動，都會化作密報，迅速呈遞到衛(wèi)錚的案頭。

而我，則真正履行起“暫代周主事未盡之責(zé)”的角色。殮房成了我最重要的戰(zhàn)場。官倉爆炸和河道打撈的尸體已基本勘驗完畢，重點轉(zhuǎn)向了那些在追查“烏先生”線索時離奇死亡的線人。

今日送來的，是一具溺斃于城西護城河的尸體。死者是城南一個不起眼的貨棧小管事，表面死于醉酒失足。但衛(wèi)錚的暗樁發(fā)現(xiàn)，此人三日前曾與一個操著古怪口音、包裹嚴實的行商短暫接觸過，行商走后不久，他就“意外”落水了。

尸體已經(jīng)輕度腐敗，口鼻處有蕈形泡沫，指甲縫里有水藻和淤泥，確實符合溺亡特征。但我心中的疑竇并未消除。那“烏先生”的手段，絕不會如此簡單。

我屏息凝神，手中的柳葉刀沿著尸體胸腹中線，再次精準(zhǔn)地劃開。腐敗的內(nèi)臟暴露出來。肺部水腫，氣管內(nèi)有溺液泡沫和泥沙，進一步支持溺亡。然而，當(dāng)我仔細檢查心臟時，在右心耳附近，一個極其細微、顏色略深的針孔狀痕跡，引起了我的注意！

位置隱蔽，若非刻意尋找，極易被忽略！而且，這痕跡周圍的肌肉組織，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輕微的、不同于腐敗的僵直收縮！

毒針？！又是那種尾部帶白羽的毒針？！

我強壓心中的驚濤駭浪，迅速取出銀針探入那針孔周圍的組織。銀針尖端，果然迅速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藍綠色灰翳！再用特制的烈酒提取液滴在提取的組織樣本上——幽綠色的微弱熒光，如同地獄的鬼火，在瓷碗中無聲燃起！

“碧磷”毒！又是“碧磷”毒！

這根本不是意外溺亡！是滅口！是“烏先生”或者其爪牙，用毒針?biāo)查g麻痹了死者，再將其投入河中，制造溺亡假象！手法干凈利落，與陳掌柜、棧橋死士頭目的死法如出一轍！

“果然……玉京觀！”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條毒蛇的觸角，比想象的伸得更長，更隱蔽！連一個不起眼的貨棧小管事都不放過！

我將鐵證封存，寫好詳細的勘驗格目，命人立刻呈送衛(wèi)錚。剛凈了手，準(zhǔn)備去查看另一具尸體，一名玄衣鐵衛(wèi)快步走了進來，遞給我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小包裹。

“沈仵作，按察使大人命卑職將此物交給您。說是……周大人那邊尋來的舊物，或許對您探查玉京觀有用。”

舊物？周硯的？

我疑惑地接過，入手微沉。打開層層油紙，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卷用絲線小心捆扎的、紙張泛黃脆硬的舊書冊。書頁邊緣磨損嚴重，顯然被翻閱過無數(shù)次。

封面上，是幾個古樸的篆字——《南疆異物志輯略》！

我的心猛地一跳！迅速解開絲線，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脆薄，帶著陳年的墨香和塵土氣息。里面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記載了南疆的奇花異草、毒蟲瘴氣、乃至一些古老部落的圖騰和隱秘習(xí)俗。文字艱澀，配圖古樸。

我的目光飛快地掠過那些奇形怪狀的植物和毒蟲圖譜。突然，手指停在了一頁！

這一頁的插圖，畫的是一種極其古怪、扭曲盤繞的藤蔓狀植物，藤蔓上布滿了尖銳的倒刺，頂端結(jié)著如同骷髏頭般的黑色果實。圖畫的風(fēng)格帶著一種原始的、邪異的美感。

而在圖畫旁邊，用朱砂小字標(biāo)注著名稱和特性：

**“鬼面藤，生于南疆十萬大山極陰毒瘴之地。藤汁漆黑如墨，劇毒無比，沾膚即潰爛入骨，嗅其煙可致幻癲狂。其果名‘烏哭’，榨汁淬于鐵器，可成‘碧磷’之毒，見血封喉，無藥可解。此藤為南疆‘烏蠻’部圣物，其圖騰即為此藤纏繞之相?！?*

圖騰！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扭曲盤繞的藤蔓圖案上！那扭曲的線條，那尖銳的倒刺，那骷髏般的果實……與崔文煥身上搜出的那枚詭異銅牌上的圖案，何其相似！不！幾乎就是一模一樣！

烏蠻部！“烏先生”！鬼面藤！“碧磷”毒！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那“烏先生”，很可能就是來自南疆烏蠻部！而玉京觀……這個皇家道觀，竟成了南疆隱秘毒部滲透中原、甚至可能勾結(jié)崔文煥之流進行走私和破壞的橋頭堡！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已不僅僅是貪墨案！這是通敵！是足以動搖國本的劇毒滲透！

我猛地合上書卷，緊緊抱在懷里。書頁冰冷的觸感，卻無法冷卻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和沉重的責(zé)任。周硯……他在昏迷前，在重傷初醒的虛弱時刻，指向玉京觀，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竟早已開始追查這條線！這本《南疆異物志輯略》，就是他拼死也要傳遞出來的鑰匙！

“周大人……”我喃喃低語，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他蒼白虛弱、卻執(zhí)拗地用指尖劃字的模樣。那冰冷的指尖觸碰到我手背的瞬間，那種奇異的戰(zhàn)栗感，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

就在這時，一名鐵衛(wèi)快步進來：“沈仵作！按察使大人急召！有重大發(fā)現(xiàn)！”

我迅速收斂心神，將書卷貼身藏好，跟著鐵衛(wèi)快步離開殮房。穿過庭院時，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目光投向周硯養(yǎng)病小院的方向。

夕陽的金輝灑在那幽靜的院落上，鍍上了一層暖意。然而，那暖意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和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驟雨。

新的戰(zhàn)場在玉京觀，而我的心，似乎被那冰冷指尖留下的無形絲線，牢牢地系在了那個依舊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身影上。

情絲如藤，在血與火的罅隙中，悄然纏繞，帶著劇毒的警示，也帶著無法言說的沉重。前路兇險，而這份悄然滋生的牽絆，究竟是助力，還是……另一重需要剖開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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