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光，似一層稀薄的暖金紗，費力地穿過沈府西廂房的雕花窗欞。光束斜斜地打在床榻邊緣，光柱中細小的塵埃無聲地漂浮。

洛冰河就在這片寧謐中，緩緩轉(zhuǎn)醒。意識從沉重的黑暗邊緣掙脫，如同浮出海面。刺目的光線迫使他本能地抬起手去遮擋。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根處因往年被洛君堯默許的虐待留下的凍瘡舊痕，摸上去帶著粗糙的顆粒感，輕輕拂過眼皮時竟有些微刺癢。他蹙了蹙眉，緩慢地撐開沉重的眼簾。

目光還未真正聚焦，映入視線的，便是一個半倚在門框邊，披著一身淡金色晨光的身影。沈清秋姿態(tài)隨意而慵懶，半邊身子嵌在門廊投下的幽深陰影里，頭輕靠著結(jié)實的楠木門框。他嘴角噙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眼神清明，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榻上睡眼惺忪的少年。那姿態(tài)，像極了巡視自己領(lǐng)地的貓兒，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和隱隱的戲謔。

“殿下，”清朗的聲音打破清晨的寂靜，含著顯而易見的調(diào)侃，“在敵人……咳，在我這太傅府里睡得可香甜？看這模樣，口水都快把枕頭糊嚴實了。”話尾帶著一絲輕佻的促狹。

洛冰河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大半，如同被冷水潑面。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指抹向嘴角，指尖觸到干燥的皮膚，才驚覺被戲耍了。一抹被捉弄的羞惱之色迅速爬上他蒼白的面頰，耳根微微發(fā)燙。他倏地抬眼，對上沈清秋臉上那愈發(fā)收不住、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笑意，心頭一陣無名火燒起，脫口反譏：“沈太傅倒是好閑情逸致！今日怎地如此清閑，竟舍得上朝時辰在這兒消遣我？”

沈清秋非但不惱，反而順勢揚了揚手中那個略顯陳舊的青布包袱，動作透著幾分隨性的得意：“今日休沐，不必上朝。難得偷閑，一早便出門淘換了些新的話本子。”他朝床上努努嘴，笑容愈發(fā)深了幾分，帶著點市井之徒淘到寶的炫耀，“陛下三天兩頭的不見蹤影，不上早朝，你也不是頭一天知曉。托他的福，倒給我們這些臣子撿了些難得的清閑時光?！闭f著，他熟練地從包袱里抽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印著幾個色彩斑斕的人物剪影，標題正是醒目的幾個大字——“狂傲仙魔途帖臨本·第二冊”。

“喏，”他將書冊朝著洛冰河的方向輕輕一拋，動作隨意得像在遞一根枯枝，“剛?cè)胧值模蠡鸸卤??！犊癜料赡咎R本》第二冊。聽說殿下近日……調(diào)息練功頗為辛苦？”他故意停頓，目光在少年略顯緊繃的肩背上掃了一圈，“沈某斗膽建議，不妨勞逸結(jié)合？這話本故事離奇，引人入勝，或許能解幾分枯燥？”（上一章提到的《狂傲帖臨本》即為該系列的簡稱）

話音未落，也根本沒給洛冰河反應或是拒絕的機會，沈清秋已將那本花花綠綠的書冊不由分說地、輕輕擱在了少年床頭的矮幾上。他無視了洛冰河眼中瞬間凝聚并幾乎要滿溢出來的“不敢恭維”和“你瘋了嗎”的抗拒情緒，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溫和無害卻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微笑：“拿著吧，殿下不必言謝。沈某察言觀色，深知殿下對此等趣書必定心向往之，強壓著也不好?！?/p>

洛冰河的視線僵硬地移向那書冊。封面粗糙的筆觸勾勒著幾個姿勢夸張的所謂“仙魔”，五顏六色的顏料像是隨意潑灑上去，“狂傲仙魔途”五個篆刻變形的大字，丑得簡直不堪入目。他額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弱抽動了一下，眼皮也跟著跳了跳，好不容易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語氣干澀無比：“……沈太傅的品味，當真是卓爾不群，別具一格?！弊肿志渚涠枷裨谑由夏ミ^。

“殿下謬贊了?！鄙蚯迩锬樕系男σ饧y絲不動，甚至帶著一絲“我就當你是在夸我”的坦然受之，語氣輕松地順勢接了下去，“既然殿下對沈某精心挑選的這本‘巨著’心有抵觸……”他話鋒微轉(zhuǎn)，眼底光芒閃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那不知殿下可愿撥冗，隨沈某研習幾卷正經(jīng)的‘帝論朝綱’之學？后者雖枯燥些，卻也是為君之道不可或缺的根基?！?/p>

洛冰河眼神微沉，尚未回答。

沈清秋卻似乎不打算等他的回應，自顧自地續(xù)道：“不過嘛，沈某自認這選書的眼光，其實還不賴。晨間書齋那位小老板，對著沈某的包袱可是贊不絕口，直夸太傅會挑東西呢。”他狀似無意地掂了掂手中沉重的包袱，目光狀若隨意地掃過少年因隱忍而微抿的嘴角，“《狂傲》可是時下市井最炙手可熱的孤品，多少士子欲求一閱而不得。殿下既得了這機會，不妨翻閱一二，也算不得辜負?！彼f著，拍了拍包袱，“時辰不早，沈某還得將余下這些愛書盡數(shù)存入木槿閣珍藏。殿下先用早膳吧，稍后沈某再來叨擾?！?/p>

話音落，他袍袖微斂，竟對著床上面色復雜的少年做了個極其不正式的、透著幾分頑皮氣的揖禮，嘴角噙著那抹未消的笑意，轉(zhuǎn)身便背著那鼓囊囊的青布包袱，施施然踱出了西廂房。

窗外光影一晃，沈清秋的身影并未走遠。他悄然隱在廂房外側(cè)的窗欞陰影里，微微側(cè)首朝內(nèi)望去。只見窗內(nèi)光影之中，那倚靠在床頭的少年盯著那本花哨刺眼的話本封面，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結(jié)，眼中嫌棄之意幾乎化為實質(zhì)。然而，片刻的猶豫之后，洛冰河終究還是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悲壯（或者說極度嫌棄）的神色，用指尖拈起書冊的一角，仿佛是捻起什么臟東西一般，皺著鼻子，慢吞吞地將書頁翻開了一頁、兩頁……

沈清秋自鼻腔里幾不可聞地溢出一聲極其短促的輕哼，像是低笑又像是嘆息。他不再多看，身形如微風拂柳，悄無聲息地沿著長廊拐向一處僻靜的院落，隨后便消失在假山疊石的掩映之后，如同水滴融入深潭，再無蹤影。

木槿閣深處，密室天機臺前。

厚重的書架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露出其后冰冷的石壁。石壁光滑如鏡，唯有一處雕刻著活靈活現(xiàn)的盤龍。沈清秋立于臺前，面上那抹慵懶閑適的笑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下玉石般清冷的沉靜。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那本剛被洛冰河嫌棄無比的《狂傲仙魔途帖臨本》，動作謹慎地翻開硬質(zhì)的封面夾層，手指在書頁脊骨處一個極細微的凸起上輕輕一按。

“咔噠。”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只見那厚實書脊靠近書頁縫合線的內(nèi)側(cè)，竟無聲彈開了一條極窄的縫隙。沈清秋眼神專注，用指間薄如蟬翼的刀片從中夾取出一張疊成窄條的薄紙。紙色微黃，觸感堅韌。

薄紙展開，上面赫然排列著幾行細密工整的小字，墨跡沉穩(wěn)，筆畫卻透著一股隱秘的鋒利：

內(nèi)臂鳳凰胎記，與瀟湘書閣來往密切。自毀容貌身形，此女經(jīng)核實，身份為：先國后，蘇夕顏。發(fā)現(xiàn)位置：東騫國邊境。行進方向：往云棲鎮(zhèn)方向。路徑分析：非避世偏遠路徑，疑似……故意暴露于公開場所及人煙往來之處。

目光如電，瞬間攫住了紙上的每一個墨點。沈清秋的指尖在“蘇夕顏”三個字上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又落在“故意暴露”這四個字上，眼底深處似有寒潭之水無聲涌動，凝結(jié)成冰。十年。這個名字如同一顆被深埋的暗雷，在沉寂十年后，卻以這樣詭異的方式，被人如此刻意地拋擲回人間……究竟是誰在背后提線？

不對......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張密報穩(wěn)穩(wěn)壓在天機臺中央。天機臺表面覆著一層光滑柔韌的、近乎透明的特殊皮紙。他深吸一口氣，指腹精準地按在天機臺側(cè)面那精雕細琢的黃龍浮雕身上，手指輕輕向內(nèi)一勾，撥動了龍頷下最大的一枚凸起的鱗片。

一陣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機括運轉(zhuǎn)聲從石臺深處響起，如同沉睡的骨節(jié)在蘇醒。整座石臺隨之極其緩慢地向下沉降，臺面與邊緣露出了不到半寸的縫隙。就在這沉降的過程中，天機臺內(nèi)壁上隱藏的秘藥墨跡，隔著那層特殊的透明顯影紙，悄然無息地滲透了上來。

天機臺沉降停止，臺面恢復原位后，顯影紙上已浮現(xiàn)出兩行全新的墨色指令：

臥底上場。拉攏人心。探其虛實。情況續(xù)報。

字跡潦草果決，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氣息。沈清秋眼神沉凝如淵，迅速將顯影紙取下，納入袖中。他再將那張記錄蘇夕顏情報的薄紙小心翼翼夾回那本粗糙話本的夾層深處。手指撫過《狂傲仙魔途帖臨本》那夸張的封面時，他唇角再次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帶著冰冷的嘲意與凜冽的決心。

蘇夕顏……這潭沉寂十年的渾水，終于是被誰，以如此詭異的方式攪動了起來？而自己放置在這場風暴邊緣的“話本棋子”，不知是否能觸及深水之下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