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墓碑前的告白

江南的梅雨季如同被打翻的墨硯，濃稠的烏云壓得天空透不過氣，潮濕的空氣里漂浮著泥土與腐朽樹葉混合的氣味。許南凇的皮鞋陷進墓園石板路的青苔中，每走一步都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仿佛是歲月在腳下發(fā)出的嘆息。他懷中的黑色長柄傘傘骨生了銹，傘面邊緣垂落的水珠，將褲腳浸出深色的水漬。

墓碑上江枳眠的照片蒙著層薄薄的水霧，泛著冷白的光。她嘴角上揚的弧度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右頰的梨渦里積著一小汪水，像永遠含著未落的淚。許南凇的指尖顫抖著撫過照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她時，化療后她蒼白的臉頰也是這般涼意。"第三年了。"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尾音被雨點擊打傘面的聲響擊碎，"你說過討厭梅雨季，衣服永遠曬不干，書本會發(fā)潮，可現(xiàn)在我卻總盼著下雨，因為空氣里都是你的味道。"

帆布包的拉鏈在潮濕中卡頓了幾下，許南凇終于取出那個用褪色藍布包裹的貝殼風鈴。金屬扣已經(jīng)生出孔雀綠的銹跡，每顆貝殼都被海水打磨得溫潤光滑。他輕輕晃動風鈴，貝殼碰撞發(fā)出的聲響混著雨聲，像是遙遠的潮汐。"找了七個海灘才湊齊這些貝殼。"他把風鈴貼近墓碑，仿佛在與照片里的人分享秘密，"最中間那顆扇形貝，你摸摸——"話到此處突然哽住，指腹重重按在冰涼的石碑上，指甲幾乎要摳進石面。

雨滴順著傘骨匯成溪流，在他深藍色襯衫上洇出深色痕跡。許南凇小心翼翼翻開江枳眠的日記本，泛黃的紙頁在雨霧中變得綿軟，油墨字跡暈染開來。他的目光停在第327頁，那行被淚水反復暈染的字跡依然倔強地凸起："如果能和他并排走在雨中就好了，不用說話，聽雨滴打在傘上的聲音也好。"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高三那年暴雨突至，他沖進便利店買傘時，透過模糊的玻璃，看見那個冒雨奔跑的身影，懷里卻死死護著他遺落的筆記本，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你知道嗎？"他突然扯松領帶，任由雨水灌進領口，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枝頭避雨的麻雀，"去年我在京都的哲學之道，特意選了雨天去看櫻花?；ò曷湓诜e水里，像極了你畫里的樣子。"他顫抖著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張皺巴巴的照片，畫面中雨中的八重櫻簌簌飄落，鋪滿蜿蜒的小徑，"可我對著美景發(fā)了半小時呆，滿腦子都是你日記里寫的'櫻花雨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看'。"

暮色漸濃，雨勢突然轉(zhuǎn)急。許南凇猛地扯開領帶，將臉埋進膝蓋，肩膀劇烈顫抖。他抓起墓碑前枯萎的白菊，花瓣在掌心碎成齏粉："我恨我自己！恨我為什么要等你走了才明白！"滾燙的淚水混著雨水滑進嘴角，咸澀的滋味讓他想起她最后一封信里的字跡——那些工整的筆畫，是用插著留置針的手，在病床上顫抖著寫下的。

風卷著雨幕撲來，吹散了他手中的信紙。墨跡未干的懺悔信飄落在泥水中，唯有最后一句依然清晰："原來我才是那個被光照亮卻不自知的人。"許南凇蜷縮在墓碑旁，像個迷路的孩子。貝殼風鈴在狂風中劇烈搖晃，清脆的聲響與雨聲交織，恍惚間，他仿佛聽見十七歲的江枳眠在耳邊輕笑："別淋濕了，快回家吧。"

直到月光穿透云層，許南凇才緩緩起身。他將貝殼風鈴掛在墓碑前的樹枝上，褪色的貝殼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臨走時，他彎腰在墓碑上輕輕一吻，嘴唇觸到雨水的涼意，也觸到了永恒的遺憾："若有來生，換我做追光的人。"回程的路上，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與墓碑前搖曳的風鈴影子，在潮濕的地面上纏繞成結(jié)，如同那些永遠無法解開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