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成績單發(fā)下來的那一刻,祁野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年級第七——對他來說,這無異于一場災(zāi)難。
"這次題目偏難,大家普遍分?jǐn)?shù)不高。"班主任李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試圖安慰,"年級前十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
祁野勉強點頭,將成績單折好塞進書包最里層。他知道母親不會接受任何借口。在她眼中,前十不等于第一,就是失敗。
放學(xué)鈴聲響起,同學(xué)們?nèi)齼蓛呻x開教室。俞夏從后排晃過來,書包隨意地甩在肩上:"物理小組加練,別忘了。"
祁野正在整理筆記,頭也不抬:"今天不行,我有學(xué)生會工作。"
"又是學(xué)生會?"俞夏歪頭看他,"你最近好像把所有時間都塞滿了。"
祁野的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他沒有告訴俞夏,自從科技節(jié)成功后,母親對他參與"無關(guān)活動"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昨晚那場爭吵仍在他耳邊回響——
"年級第七!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母親的聲音尖銳得像玻璃碎裂,"清華北大每年在省內(nèi)招多少人?你算過嗎?"
"科技節(jié)很成功,市教育局都——"
"誰在乎那個!"母親打斷他,"高考加分嗎?保送嗎?"
祁野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又來了,像有一塊巨石壓在胸口。
"祁野?"俞夏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你臉色很差。"
"沒事。"祁野迅速收拾好書包,"明天再討論物理競賽的事。"
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教室。走廊上,周婷正和幾個女生竊竊私語,看到祁野立刻噤聲。最近校園里關(guān)于他和俞夏的傳言越來越多,但他現(xiàn)在無暇顧及。
學(xué)生會辦公室里,祁野機械地處理著文件。窗外的天空漸漸暗下來,一場夏日的雷雨正在醞釀。手機震動起來,母親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祁野深吸一口氣才接起。
"我在張老師那里看到你的月考成績了。"母親的聲音冷得像冰,"立刻回家,我們談?wù)劇?
電話掛斷了,連反駁的機會都沒給。祁野盯著黑下去的屏幕,突然有種想把它摔碎的沖動。
雨開始下了,大滴大滴砸在窗玻璃上。祁野慢慢收拾好東西,走向校門。他沒帶傘,但此刻淋雨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能解釋為什么眼睛是濕的。
"祁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俞夏舉著一把明黃色的傘跑過來,校服外套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了一片。
"你沒看天氣預(yù)報嗎?"她把傘塞到祁野手里,"拿著吧,我家近。"
祁野愣住了:"那你..."
"我跑得快!"俞夏已經(jīng)退到雨里,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頭發(fā),順著臉頰流下來,"明天記得還我傘!"
沒等祁野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開,書包在背后一跳一跳的,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祁野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把還帶著余溫的傘。傘面上印著幾個卡通原子模型,一看就是俞夏的風(fēng)格。他慢慢撐開傘,走進雨中。雨水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奇跡般地讓他的心跳平穩(wěn)了一些。
回到家,母親正坐在客廳里等他。茶幾上擺著幾張打印紙——是過去三年清華北大在本省的錄取分?jǐn)?shù)線分析。
"解釋一下。"母親指著那些數(shù)字,"你的成績曲線和這個的差距。"
祁野放下書包,雨水從發(fā)梢滴落在地板上:"科技節(jié)占用了部分時間,但我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學(xué)習(xí)計劃。"
"學(xué)生會,科技節(jié),物理競賽..."母親一項項數(shù)著,"你覺得自己是三頭六臂嗎?"
"我能平衡好——"
"不能!"母親猛地拍桌,"看看這個成績!從年級第一滑到第七,這就是你的平衡?"
祁野的指甲再次陷入掌心。他想反駁,想說自己不是學(xué)習(xí)機器,想尖叫著說出所有壓抑已久的話。但最終,他只是低下頭:"我會退出學(xué)生會。"
母親的表情松動了一些:"物理競賽呢?"
"全國賽在下個月。"祁野的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的,"我會拿到名次。"
"最好是金牌。"母親站起身,"否則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走向廚房,留下一句"換掉濕衣服,準(zhǔn)備吃飯",仿佛剛才的暴風(fēng)雨從未發(fā)生。
祁野慢慢上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進入房間后,他鎖上門,從書柜最底層抽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上面是他偷偷寫下的鋼琴曲片段——沒有名字,沒有樂理標(biāo)記,只有洶涌的情感。
他輕輕哼著那段旋律,手指在桌面上無聲地彈奏。窗外的雨更大了,雷聲轟鳴,像是天空也在發(fā)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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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祁野提前半小時到校,把洗凈晾干的傘放進俞夏的課桌。他還附了一張便條:"謝謝。物理小組今天放學(xué)后活動室見。"
俞夏打著哈欠進教室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座位上堆滿了零食和飲料。林妙在一旁擠眉弄眼:"你家會長大人送的?"
"胡說什么。"俞夏拿起那張便條,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只是還傘而已。"
"哦~"林妙夸張地拖長聲調(diào),"那這些呢?"
俞夏這才注意到抽屜里的東西——全是她平時愛吃的:抹茶味餅干、蜜桃烏龍茶、甚至還有西區(qū)食堂限定的醬肉包,用保溫袋裝著。
"他怎么會知道..."俞夏小聲嘀咕,拿起那個還溫?zé)岬陌右Я艘豢冢腋8兴查g涌上來。
一整天,祁野都異常安靜。即使是在學(xué)生會會議上,他也只是機械地布置任務(wù),眼神飄忽。俞夏幾次想問他怎么了,但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放學(xué)后,物理小組在活動室集合。全國初賽就在下周,氣氛比平時緊張。張老師發(fā)下一套模擬題,要求兩小時內(nèi)完成。
俞夏很快進入狀態(tài),筆尖在紙上飛舞。做到第三題時,她余光瞥見祁野停了下來,盯著題目一動不動。他的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手指微微發(fā)抖。
"思路卡住了?"俞夏小聲問。
祁野搖頭,繼續(xù)盯著那道題,但眼神是散的,像是透過試卷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張老師走過來,關(guān)切地問:"有問題嗎?"
"沒有。"祁野的聲音有些啞,"只是...思考最優(yōu)解法。"
俞夏皺眉。這不是祁野平時的狀態(tài)——他通常思路清晰,下筆果斷。她悄悄在草稿紙上寫下自己的解題思路,推到兩人中間。
祁野看了一眼,勉強點頭表示感謝,但還是沒有動筆。
兩小時過去,張老師收卷時,祁野的試卷上有好幾處空白。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
"祁野,留下。"張老師嚴(yán)肅地說,"其他人可以走了。"
俞夏磨蹭著收拾書包,聽到張老師壓低聲音問:"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你母親昨天打電話給我..."
"我能處理好。"祁野打斷他,"只是暫時的狀態(tài)不佳。"
俞夏輕手輕腳地離開活動室,但沒有走遠(yuǎn)。她靠在走廊的窗邊等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十五分鐘后,祁野出來了,臉色蒼白得像紙。
"嘿。"俞夏輕聲打招呼,"想聊聊嗎?"
祁野似乎沒想到她還在這里,愣了一下:"沒什么好聊的。"
"你今天的表現(xiàn)可不像'沒什么'。"俞夏跟上他的腳步,"那道電磁學(xué)題目,你明明在科技節(jié)就用過類似思路。"
祁野突然停下,轉(zhuǎn)身面對她:"我說了,我沒事。"
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眼睛里閃爍著俞夏從未見過的情緒——憤怒,恐懼,還有深深的疲憊。
"好吧。"俞夏舉起雙手,"不過如果你需要..."
"需要什么?"祁野打斷她,"你的天才靈感?你的隨性而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不在乎結(jié)果!"
俞夏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住了:"我在乎結(jié)果,只是不認(rèn)為它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那是因為你沒人期待!"話一出口,祁野就后悔了。
俞夏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原來你是這么看我的。"
她轉(zhuǎn)身要走,祁野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腕:"俞夏,對不起,我不是..."
"放開。"俞夏的聲音冷得像冰。
祁野松開手,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他想追上去,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最終,他慢慢蹲下來,雙手抱頭,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馬拉松。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熟悉的運動鞋出現(xiàn)在視線里。祁野抬頭,看到俞夏去而復(fù)返,手里拿著兩罐熱奶茶。
"給你。"她遞過一罐,"抹茶味,沒那么甜。"
祁野愣愣地接過:"為什么回來?"
"因為..."俞夏在他旁邊坐下,拉開易拉罐,"我猜你需要這個。"
溫?zé)岬哪滩杌^喉嚨,祁野感到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些。兩人沉默地喝著飲料,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媽媽。"祁野突然開口,"她希望我考上清華,最好是物理系。"
俞夏安靜地聽著。
"從我小學(xué)起,這就是既定路線。"祁野盯著手中的飲料,"課外活動、競賽、特長,一切都為這個目標(biāo)服務(wù)。"
"而你自己的想法呢?"俞夏輕聲問。
祁野苦笑:"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俞夏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那是你的人生!"
"不像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祁野看向她,"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俞夏的表情變得復(fù)雜:"你以為我無拘無束?"
她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給祁野。那是一張全家?!贻p的夫婦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某個大學(xué)的物理實驗室前。女人溫柔美麗,男人英俊儒雅,小女孩笑得燦爛。
"我媽媽,在我十歲時去世。"俞夏的聲音平靜得不像在說自己,"乳腺癌。從發(fā)現(xiàn)到離開,只有三個月。"
祁野的心猛地揪緊了:"俞夏,我..."
"我爸從那以后就變了。"俞夏收回手機,"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好像這樣就能忘記痛苦。而我...我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必須優(yōu)秀,必須證明他的基因值得延續(xù)。"
祁野第一次理解了俞夏身上那種矛盾感——既渴望認(rèn)可,又抗拒被定義。
"所以我們沒什么不同。"俞夏站起身,"只是你被期待困住,我被回憶困住。"
她伸出手:"全國賽,一起拿個金牌?不為他們,為我們自己。"
祁野看著那只手,慢慢握住它站起來。俞夏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像是暴風(fēng)雨中的錨點。
"嗯。"他輕聲說,"為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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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物理競賽初賽當(dāng)天,天氣晴好得近乎諷刺。祁野站在考場外,深呼吸調(diào)整心跳。母親今早的叮囑仍在耳邊回響:"記住,只有金牌有價值。"
"緊張?"俞夏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旁,手里拿著兩瓶水。
祁野接過一瓶:"有點。"
"看我。"俞夏指著自己的眼睛,"瞳孔放大,手心出汗,心跳過速——典型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祁野忍不住笑了:"你用科學(xué)分析自己的緊張?"
"分析是控制的第一步。"俞夏遞給他一個小紙袋,"嚼一片,能緩解焦慮。"
祁野打開袋子,里面是幾片薄荷味的口香糖。
"不是藥,別擔(dān)心。"俞夏眨眨眼,"只是心理安慰劑。"
考場鈴響了。他們并肩走進教室,在相鄰的位置坐下。試卷發(fā)下來的那一刻,祁野的呼吸平穩(wěn)了下來——題目類型他們都練習(xí)過。
前半程進行得很順利。祁野專注于自己的試卷,偶爾能聽見旁邊俞夏寫字的聲音,輕快而有節(jié)奏。但到了最后一道大題時,他的思維突然停滯了。那是一道綜合性極強的題目,需要將電磁學(xué)和力學(xué)知識結(jié)合起來。祁野盯著題目,眼前卻浮現(xiàn)出母親失望的表情,耳邊響起"只有金牌有價值"的聲音。
他的手開始發(fā)抖,汗水模糊了字跡。時鐘的滴答聲在耳邊放大,像定時炸彈的倒計時。
就在這時,一個小紙團滾到他桌上。祁野遲疑地打開,上面畫著一個簡單的笑臉,和一行小字:"呼吸。你比題目更強大。——夏"
他抬頭看向俞夏。她沒看他,專心寫著試卷,但嘴角有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那一刻,某種溫暖的力量流遍祁野全身。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讀題,思路突然清晰起來——就像迷霧散盡后看見的路。
交卷鈴響起時,祁野剛好寫完最后一個字。他看向俞夏,對方?jīng)_他豎起大拇指。
三天后,成績公布了。祁野和俞夏雙雙晉級決賽。張老師興奮地宣布這個消息時,祁野第一反應(yīng)是看向俞夏。她正對他微笑,眼睛里閃爍著勝利的光芒。
"決賽見,搭檔。"她說。
祁野點頭,心中某個沉重的枷鎖似乎松動了。他想起那天俞夏說的話——"為我們自己"。也許,這就是他一直缺少的東西:不是為了滿足誰的期待,而是為自己而戰(zhàn)的理由。
放學(xué)后,祁野打開儲物柜,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本筆記。翻開一看,是他最薄弱的歷史科目復(fù)習(xí)資料,用彩色標(biāo)簽分門別類整理得清清楚楚。扉頁上寫著一行字:"別讓任何人定義你的價值?!?
祁野將筆記緊緊抱在胸前,第一次感到,或許完美不是被期待填滿,而是被理解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