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意端著二十碗還冒熱氣的豆汁往回跑，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剛拐進(jìn)三慶園胡同，就聽見后臺傳來胡琴弦子調(diào)試的動(dòng)靜，夾雜著有人吊嗓子“咿——呀——”的長音，在清晨的空氣里蕩開。她趕緊加快腳步，懷里的筆記本硌得胸口發(fā)緊，那可是爺爺留下的念想，要是灑了豆汁可就糟了。

“喲，晚意回來啦？”后臺門口掃地的李師傅直起腰，“張先生在屋里等著呢，還問你買的辣咸菜夠不夠味兒。”張晚意紅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剛想往里走，就聽見張?jiān)评椎穆曇魪臇|邊練功房傳來：“磨蹭什么？豆汁要涼透了！”

她慌慌張張掀簾子進(jìn)去，就見張?jiān)评渍驹诹磷訜舻紫路潜尽舵i麟囊》，晨光透過窗欞照在紙頁上，把密密麻麻的紅批注映得清清楚楚。桌上茶杯里飄著茉莉花茶的熱氣，旁邊還擺著個(gè)青花瓷小碟，盛著切得細(xì)細(xì)的醬菜。

“放那兒吧?！睆?jiān)评最^也不抬，手指在某頁上敲了敲，“下午三點(diǎn)，把這段'朱樓找球'抄五十遍?！睆埻硪庑睦镆豢┼猓强墒侨咀铍y的一段念白，光是繞口令似的韻腳就夠他背半天。她剛想開口說“太多了”，就看見張?jiān)评滋а燮尺^來——眼神還是那樣，一半溫和一半銳利，像淬了光的刀子。

“怎么？不服氣？”張?jiān)评缀仙蠒腹?jié)敲著桌面，“當(dāng)年我?guī)煾缸屛页短艋嚒罚煌砩铣艘话俦?。你這五十遍，還是看在你爺爺批注寫得好的份上?！彼蝗粡某閷侠锩鰝€(gè)東西扔過來，張晚意慌忙接住，低頭一看是塊蜜餞，橘子味的，糖紙亮晶晶閃著光。

“甜的。”張?jiān)评字匦路_筆記本，聲音低了些，“抄累了含一塊?！睆埻硪饽笾菈K站在原地，橘子的甜香混著練功房里的松香氣息鉆進(jìn)鼻子，鼻尖突然有點(diǎn)酸。她想起昨天夜里張?jiān)评走∷滞蟮牧Φ?，掌心溫溫?zé)釤岬?，像爺爺以前牽著她逛廟會(huì)時(shí)的感覺。

這時(shí)外頭傳來大師兄喊開工的聲音，張?jiān)评装压P記本合上推給他：“拿去抄吧，字要是寫得像狗爬，仔細(xì)你的皮?！睆埻硪獗е咀油馀?，剛到門口就聽見身后又補(bǔ)上一句：“對了，把辣咸菜留碟給我?！睆埻硪鈩偘严滩说訑R桌上，就聽見張?jiān)评自诜P記本的沙沙聲。她抱著本子往外退，后腰撞上門框才想起忘了問抄在哪種紙上。簾子"嘩啦"一聲晃回來，張?jiān)评渍眉t鉛筆在某頁畫圈："用生宣，墨要磨得濃。"晨光里他側(cè)臉顯得格外帥氣，鬢角那縷碎發(fā)被風(fēng)一吹蹭到鏡片上。張晚意"哎"了聲轉(zhuǎn)身跑，聽見背后傳來一聲悶笑，像含著顆沒化開的糖。張晚意攥著蜜餞沖進(jìn)后院書房，青石桌上的硯臺還沾著隔夜墨。剛磨了兩下墨錠，鼻尖那股橘子糖的甜就混著墨香飄起來。她翻開生宣紙，突然想起張?jiān)评佐W角那縷蹭到鏡片的碎發(fā)——原來臺上不笑的角兒，笑起來聲音竟會(huì)如此好聽。墨水在紙上暈開第一個(gè)"朱"字時(shí)，遠(yuǎn)處戲樓傳來小鑼"當(dāng)當(dāng)"兩聲，驚飛了檐下兩只灰鴿子。張晚意的筆尖頓了頓，墨點(diǎn)在宣紙上暈成個(gè)小小的黑團(tuán)。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拿宣紙角去吸。"真是的。"她小聲嘟囔，余光瞥見硯臺邊那半包蜜餞——橘子味的糖紙?jiān)诔抗饫镩W著光，像張?jiān)评讋偛判ζ饋頃r(shí)眼角的細(xì)紋。

這時(shí)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高峰端著個(gè)豁口搪瓷缸子走進(jìn)來。"寫著呢？"他把缸子往桌上一蹾，里頭的茉莉花茶濺出幾滴在青石板上，"辮兒說你那本《鎖麟囊》批注是寶貝，讓我抽空也瞧瞧。"

張晚意慌忙把筆記本往懷里攏了攏，臉頰發(fā)燙。這可是爺爺?shù)臇|西，哪敢隨便給人看。高峰看著他這護(hù)犢子似的模樣，突然笑起來："放心，辮兒說了，這是你的命根。"高峰話沒說完就被門口傳來的咳嗽聲打斷，張?jiān)评仔币兄T框，手里轉(zhuǎn)著那支狼毫筆："高老板大清早不排活兒，倒來搶我的寶貝徒弟？"張晚意懷里的筆記本硌得肋骨生疼，就見張?jiān)评鬃哌^來，指尖敲了敲宣紙上沒干的墨團(tuán)："寫廢三張了，晚上加抄二十遍。""二十遍？！"張晚意手里的毛筆"啪嗒"掉在硯臺里，墨汁濺了半張宣紙。高峰在一旁看得直樂，端起搪瓷缸子猛灌兩口茶："你小子知足吧，當(dāng)年辮兒抄《鍘美案》抄到手指都腫成蘿卜了。"張?jiān)评仔表谎?，彎腰從地上撿起毛筆，筆桿在指間轉(zhuǎn)了個(gè)圈："高老板要是嫌園子太清凈，要不我把《報(bào)菜名》分給你帶？"高峰立刻舉手投降："得得得，我這就去排活兒。"他經(jīng)過張晚意身邊時(shí)，偷偷塞了塊硬糖在他手心，擠眉弄眼地小聲說："辮兒逗你呢，他昨晚還跟我夸你嗓子亮。"腳步聲剛消失在走廊，張?jiān)评淄蝗话牙呛凉P扔到硯臺上："看什么看？還不快寫？"張晚意慌忙低下頭，鼻尖差點(diǎn)撞到宣紙。就聽頭頂傳來一聲輕響，他眼角余光瞥見張?jiān)评淄幣_邊放了個(gè)青瓷小碟，里頭盛著亮晶晶的橘子蜜餞——和今早給的那塊一模一樣。張晚意盯著碟子里的蜜餞發(fā)愣，橘子糖在晨光里閃著亮，跟她手心那塊硬糖的溫度慢慢融在一起。張?jiān)评滓呀?jīng)背著手踱到窗邊，手指無意識敲著窗欞："愣著做什么？等糖自己跑到你嘴里？"話是沖人的，可聲音里那點(diǎn)繃著的笑意，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藏都藏不住。張晚意趕緊撿起筆，墨汁滴在"朱樓"兩個(gè)字中間，暈成個(gè)小小的黑星子。他偷偷抬眼，看見張?jiān)评渍龑χ安Ａд硇淇?，嘴角那道淺淺的梨渦，比碟子里的蜜餞還要甜。張晚意握著筆的手指緊了緊，硬糖在掌心里硌出小印子。他飛快勾完"朱"字最后一筆，墨色在生宣上拖出細(xì)長的尾巴。窗外忽然傳來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張?jiān)评渍硇淇诘氖诸D了頓，窗玻璃映出他挑起來的眉梢："下午吊嗓要是還唱跑調(diào)，這些糖就全給板兒爺當(dāng)狗糧。" 張晚意筆尖一抖，濃墨在"樓"字旁邊洇出個(gè)圓斑，活像自己此刻怦怦亂跳的心臟。她慌忙低下頭蘸墨，卻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笑聲，像碟子里的橘子糖化在了熱茶里。"誰讓你停了？"張?jiān)评浊笍椓讼滤竽X勺，"剩下的十四遍打算留到明天抄？"張晚意疼得一縮脖子，握著筆在"朱"字旁邊補(bǔ)了個(gè)小點(diǎn)。硯臺里的墨汁晃了晃，映出她泛紅的耳垂。窗外鴿子又撲棱棱飛起，張?jiān)评邹D(zhuǎn)身時(shí)衣擺掃過桌邊青瓷碟，兩塊橘子糖"咕嚕嚕"滾到張晚意腳邊。張晚意彎腰去撿糖，指尖剛碰到糖紙，就聽見張?jiān)评淄蝗婚_口："撿起來含著。"她把糖塞進(jìn)嘴里，橘子的甜混著墨香在舌尖散開。張?jiān)评撞恢稌r(shí)走到她身后，突然伸手覆在她手背上，帶著她把筆往下壓："寫橫要如勒馬，不能飄。"掌心相貼的地方熱乎乎的，張晚意嗓子發(fā)緊，連呼吸都忘了。糖紙窸窣響動(dòng)間，張?jiān)评椎恼菩囊呀?jīng)壓住了她的手背。筆尖在生宣上頓出個(gè)墨點(diǎn)，姑娘才驚覺師父的手指正帶著她慢慢走筆——橫畫起筆如馬蹄踏石，行到中段忽然輕頓，收筆時(shí)力道暗蘊(yùn)，活脫脫一匹勒住韁繩的奔馬。

"氣沉下去。"張?jiān)评椎穆曇糍N著耳畔，比墨香更燙人，"寫戲詞跟唱戲一個(gè)理，飄著的都是假把式。"

張晚意咽了口水，橘子糖的甜順著喉嚨往下淌。鏡子里疊著兩個(gè)影子，張?jiān)评椎氖种腹枪?jié)分明，正裹著她的小手在宣紙上行走。硯臺里的墨汁微微晃動(dòng)，映出少年通紅的耳根。

"手腕別僵。"張?jiān)评缀鋈凰砷_手，退開半步時(shí)衣擺掃過桌沿，青瓷碟里的蜜餞叮當(dāng)亂響。"自己試試，寫不好罰抄《武家坡》。"

張晚意攥著筆的手抖了抖，墨滴又在紙上暈開。他偷偷抬眼，見張?jiān)评渍D(zhuǎn)身調(diào)試亮子燈，火光照亮他側(cè)臉，倒比臺上那個(gè)油彩裹身的角兒更真切些。張晚意握緊筆，深吸一口氣。她看著宣紙上的字，努力回想剛才張?jiān)评捉痰母杏X?！皺M畫起筆如馬蹄踏石……”她嘴里念叨著，慢慢下筆。可筆尖剛碰到紙，手就不爭氣地抖了一下，又一個(gè)墨點(diǎn)暈開了。“哎?！彼÷晣@了口氣，偷偷瞄了一眼張?jiān)评住?/p>

張?jiān)评渍龑χ磷訜?，手指捻著燈芯，火苗“噗”地竄高了些。她好像沒注意到這邊的動(dòng)靜，側(cè)臉在火光下明明暗暗的。張晚意咬了咬嘴唇，又蘸了點(diǎn)墨，這次下筆更輕了。

“別躲。”張?jiān)评淄蝗怀雎?，都沒回頭，“該用力的地方就得使上勁兒，跟唱戲甩水袖似的，縮手縮腳像什么樣子？”

張晚意臉一紅，趕緊調(diào)整姿勢。她想起張?jiān)评讋偛盼罩值牧Φ?，沉穩(wěn)又準(zhǔn)。她試著模仿，筆鋒落下，果然穩(wěn)了些。雖然還是沒那么好看，但總算沒再出墨點(diǎn)。

張?jiān)评走@才轉(zhuǎn)過身，走到桌邊，拿起她剛寫的那張紙看了看。眉頭皺著，沒說話。張晚意心里咯噔一下，以為又要挨罵。

“還行?！卑胩?，張?jiān)评撞疟某鰝z字，把紙扔回桌上，“比剛才強(qiáng)點(diǎn)，就是還是軟塌塌的，沒骨頭。下午接著練，練到寫出那股勁兒為止?！?/p>

張晚意趕緊點(diǎn)頭，心里松了口氣。 她拿起筆，想再寫一張，突然想起什么，抬頭問：“師父，那……那罰抄《武家坡》的事……”

張?jiān)评装琢怂谎郏焓謴椓讼滤哪X門：“怎么？想試試？”

“不想不想！”張晚意趕緊搖頭，抱著筆嘿嘿笑了起來。

張?jiān)评淄敌?，轉(zhuǎn)身往外走：“行了，我先去前頭看看，你在這兒好好寫，別偷懶。”走到門口，他又停下，回頭說：“對了，桌上的蜜餞，餓了就吃?！?/p>

“哎！知道了師父！”張晚意大聲應(yīng)著，心里甜滋滋的。

張?jiān)评鬃吡耍瑫坷镉职察o下來，只有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叫。張晚意看著桌上亮晶晶的蜜餞，拿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橘子的甜味兒在舌尖散開，心里也跟著甜了起來。她握了握筆，看著宣紙上的“朱樓”兩個(gè)字，笑了。今天的字，好像真的有點(diǎn)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