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上官秋月——看著懷中哭得渾身顫抖、幾乎要背過氣去的春花,那顆因“云雀泣血”而驟然凍結(jié)的心臟,仿佛被這滾燙的淚水狠狠燙了一下。
紙條上的字跡在他眼中模糊又清晰。舊巢危?暗流將起?云雀泣血?每一個(gè)字都像淬毒的冰錐,刺向他刻意塵封的過往,攪動(dòng)著那些沉淀在血脈里的責(zé)任、算計(jì)、血腥與……未能徹底斬?cái)嗟摹⑽⒈〉臓磕睢T迫浮莻€(gè)曾經(jīng)在冰冷的千月洞中,唯一對(duì)春花流露出善意的侍女……她竟能找到這里,用這種方式傳遞絕望。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被他死死咽下。胸口的劇痛如同被重錘擊中,牽扯著舊傷,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幾乎能聽到千月洞那冰冷石壁崩塌的聲音,能想象到曾經(jīng)熟悉的、或忠或奸的面孔在血與火中掙扎。
回去?以他如今這殘破之軀,回去面對(duì)那未知的“暗流”?那無異于飛蛾撲火,不僅救不了任何人,更會(huì)徹底葬送他拼盡所有才換來的、與春花相守的這片安寧。更會(huì)……將春花重新拖入那無盡的深淵!那是他絕不允許的!
不回去?任憑那些曾經(jīng)或許無辜、或許有罪,但終究是他“舊巢”一部分的人……在危難中掙扎、消亡?任憑云雀泣血之聲在耳邊縈繞?
巨大的矛盾如同兩只無形的手,狠狠撕扯著他的靈魂。過往的枷鎖與此刻的羈絆,將他釘在原地,動(dòng)彈不得。他握著紙條的手指因?yàn)橛昧Χ鴦×翌澏?,指?jié)泛白,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紙片捏碎。
“哥哥!哥哥你說話??!你別嚇春花!”春花見他臉色慘白如金紙,眼神空洞痛苦,身體僵硬冰冷,仿佛神魂離體,嚇得魂飛魄散。她用力搖晃著他,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他微涼的衣襟上,“我們……我們不管了!不管了好不好!就當(dāng)沒看見!我們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
春花的哭喊如同驚雷,劈開了上官秋月腦中混亂的漩渦。他猛地回神,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春花那張被恐懼和淚水浸透的小臉上。那雙總是盛滿陽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恐慌和對(duì)他安危的深切擔(dān)憂。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個(gè)核心——他。她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安危,只有他們這個(gè)小家的存續(xù)。什么千月洞,什么舊巢,什么云雀泣血……在她純粹而熾熱的情感面前,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她本能地選擇了守護(hù)他,用最原始、最決絕的方式,想要斬?cái)嘁磺锌赡軅λ穆?lián)系。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上官秋月心中所有的權(quán)衡、責(zé)任和痛苦的掙扎。那冰冷的、屬于“智狐”的算計(jì)外殼,在這洪流面前片片剝落。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冰涼的額頭抵上春花滾燙的、被淚水濡濕的額頭。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眼底翻涌的痛苦、掙扎、蒼涼,盡數(shù)化為一片深沉如海的、幾乎要將春花溺斃的溫柔與……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傻姑娘……”他的聲音沙啞破碎,氣息不穩(wěn),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抬起那只緊握著紙條、指節(jié)泛白的手,在春花驚恐的目光中,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張承載著舊日噩耗和求救信號(hào)的紙條,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碎。
“哧啦……哧啦……”
紙張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顯得格外刺耳。潔白的碎片如同被揉碎的雪花,從他顫抖的指間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落在兩人腳邊干燥的泥土里。
春花瞪大了眼睛,忘記了哭泣,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上官秋月撕碎了最后一片紙屑,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松開手,任由殘余的碎屑隨風(fēng)飄散。然后,他用那只剛剛撕碎了過往與責(zé)任的手,極其溫柔地捧起了春花淚痕斑駁的小臉。
他的指尖依舊冰涼,帶著病弱的微顫,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他深深地望進(jìn)春花那雙盛滿驚愕、茫然、以及一絲微弱希冀的眸子里,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烙印在她的心上:
“春花……”
“從你把我從雪地里背回來的那一刻起……”
“從你為我熬第一碗粥開始……”
“從你喚我第一聲‘哥哥’起……”
“我上官秋月的命,就只為你一人而活。”
“我的‘舊巢’……”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零星的紙屑,聲音陡然變得冷硬而斬釘截鐵,“早已在你為我點(diǎn)燃的這爐灶火中,燒成了灰燼!”
“我的‘歸處’……”他的聲音驟然溫柔下來,如同冰雪消融后的第一縷春風(fēng),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和刻骨的愛戀,“就在這里!就在這間有你在的茅舍!就在你身邊!”
“什么千月洞,什么舊人舊事……”他俯下身,微涼的唇輕輕印在春花因驚愕而微張的唇上,一個(gè)帶著血腥氣和淚水的咸澀、卻又無比滾燙的吻,封緘了他所有的誓言與抉擇,“……都比不上你為我流的這一滴眼淚重要?!?/p>
這個(gè)吻,短暫卻重若千鈞。
分開后,上官秋月凝視著春花徹底呆滯的眼眸,蒼白的臉上綻開一個(gè)近乎虛脫、卻又無比釋然和滿足的笑容。他伸出手指,輕輕揩去她眼角最后一滴懸而未落的淚珠,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所以,別怕?!?/p>
“你選了我?!?/p>
“那哥哥……就永遠(yuǎn)是你的哥哥。”
“只做……你的暖玉。”
春花的腦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沖擊讓她完全無法思考。她看著地上零星的紙屑,看著上官秋月蒼白如雪卻寫滿堅(jiān)定與溫柔的臉,看著他唇邊那抹釋然又帶著一絲脆弱疲憊的笑……所有的恐懼、慌亂、愧疚、抉擇的痛苦,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洶涌、更酸澀、更滾燙的情感徹底淹沒!
那不是簡單的喜悅,而是靈魂深處被徹底震撼、被完全填滿、被毫無保留地珍視和選擇所帶來的、近乎窒息的巨大幸福和……心疼!
“哥哥——!”她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吶喊,猛地?fù)溥M(jìn)上官秋月的懷里,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他清瘦的腰身,仿佛要將他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這一次,她的淚水不再是恐懼和絕望,而是失而復(fù)得般的巨大宣泄和后怕。
“嗚……哥哥!哥哥!”她在他懷里放聲大哭,語無倫次,“春花選你!永遠(yuǎn)都選你!只選你!我們哪里也不去!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嗚……”
上官秋月被她撞得踉蹌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廊柱才穩(wěn)住身形。他悶哼一聲,胸口的劇痛再次翻涌,卻被他強(qiáng)行壓下。他緊緊回抱著懷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感受著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他閉上眼,任由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沖擊著自己的耳膜和心臟。地上的紙屑被風(fēng)吹動(dòng),打著旋兒,最終消失在院角的泥土里,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云雀泣血的求救,舊巢崩塌的危機(jī),被他親手撕碎,也連同過往的一部分,被他徹底埋葬。
代價(jià)是什么?或許是良心深處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一道疤。但值得嗎?
他感受著懷中這具鮮活、溫暖、為他而哭為他而笑的生命,感受著她毫無保留的依賴和那聲震耳欲聾的“只選你”……
值得。
他用盡余生守護(hù)的暖陽,此刻正用她全部的光和熱,驅(qū)散他心中因抉擇而生的最后一絲陰霾與寒意。
上官秋月緩緩睜開眼,望向院中那叢在陽光下依舊靜靜吐露芬芳的玉簪花,眼底深處,最后一絲與過往有關(guān)的波瀾徹底平息,只余下對(duì)懷中人無盡的憐惜與守護(hù)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