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開了又謝，溪水漲了又落。木樨谷在絕對的封閉中，迎來了第三個年頭。時光如同最溫柔的刻刀，也如同最無情的砂礫，悄然改變著一切。

藥圃在春花的精心照料下，已然成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寶庫。她不僅能辨識谷中絕大部分草藥，更能根據(jù)上官秋月模糊的指引（“那株葉子邊緣帶鋸齒、開小黃花的”、“靠溪邊第二畦、葉片肥厚帶紫暈的”），準確找出所需藥材，并獨立調配出基礎的湯藥和藥膏。她的字也寫得端正了許多，石板上“上官秋月”和“春花”的名字并排而立，透著樸拙的溫馨。

而支撐著這片溫暖的上官秋月，卻在時光與沉疴的雙重侵蝕下，如同被流水沖刷的玉石，表面的溫潤之下，是日漸加深的磨損與疲憊。

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些，如同淺淺的溝壑，延伸向霜白的鬢角。額頭也悄然刻上了幾道憂慮的痕跡。當他沉默或疲憊時，這些紋路便清晰地舒展開，無聲訴說著生命力的流逝。原本清俊的輪廓，因消瘦而顯得棱角更加分明，甚至透出一絲嶙峋之感。

視力的模糊范圍更大了。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僅憑模糊色塊和位置就準確判斷藥圃里的細節(jié)。有時春花指著稍遠的一株草藥興奮地描述，他只能含笑點頭，目光卻無法真正聚焦其上，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綠意。聽力衰退得更明顯。春花在屋外輕聲哼唱的小調，在他耳中只剩下模糊的旋律碎片。他需要她靠得更近，說話聲音更大些。但他掩飾得極好。當春花靠近時，他會提前調整好傾聽的姿態(tài)，專注地凝視著她的唇形。他總能在她話落時，給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回應或溫柔的微笑，讓她以為他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最隱秘，也最讓他感到無力的變化。曾經(jīng)淵博如海、算無遺策的頭腦，如今像是生銹的精密儀器。春花提出一個關于草藥配伍的問題，或者詢問谷中某個自然現(xiàn)象的緣由，那些本該信手拈來的答案，有時會卡在思維的某個節(jié)點，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他需要比過去多幾倍的時間去回憶、去組織語言。有時，一個簡單的念頭，也會在腦海中盤旋許久，才能清晰地表達出來。為了不讓春花察覺，他學會了沉默。在她興致勃勃分享見聞或提問時，他更多地是溫柔地注視著她，用眼神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或者在她停頓的間隙，用一個簡單的“嗯”、“然后呢？”來引導，將思考的重擔巧妙地轉移到她身上，讓她在講述和思考中，自行找到答案的雛形，他再給予最簡短的、畫龍點睛般的肯定或補充。這耗費的心神，遠比他直接解答更加巨大。

同時，腰背的佝僂愈發(fā)難以掩飾。即使強撐著在春花面前挺直，那份刻意也顯得力不從心，時常在小春花注意力在外時，總有一是手會不著痕跡地去扶著腰背，明顯的支不起來。行走時，步履更加蹣跚緩慢，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拖沓感。他不再去稍遠的溪邊或藥圃邊緣，活動范圍基本局限在木屋廊下和屋前一小片陽光最好的空地。支撐他的那根硬木手杖，被手掌磨得光滑發(fā)亮。春花想扶他，他常常會不著痕跡地避開，笑著說：“哥哥自己走走，活動筋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獨自起身、邁步，都需要調動全身的意志去對抗那深入骨髓的虛弱和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