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期又至。馥郁的香氣彌漫山谷,甜而不膩,清幽醉人。春花折了幾枝開得最盛的,插在清水瓶里,放在上官秋月的床頭和窗邊。那金黃的小花簇擁著,為略顯清寂的木屋增添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哥哥,木樨開了,好香?!贝夯ㄒ蕾嗽谏瞎偾镌律磉叄钌钗艘豢诳諝庵械奶鹣?,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
上官秋月靠在躺椅上,身上蓋著薄毯。他微微側(cè)過頭,鼻翼翕動,努力捕捉著那熟悉的芬芳。香氣依舊,只是在他遲鈍的嗅覺中,似乎比記憶中淡了一些。他看著春花近在咫尺、笑容明媚的臉龐,那模糊的視野里,她的笑容如同穿透薄霧的陽光,依舊溫暖而清晰。他伸出手,微涼的手指輕輕拂過她鬢邊的一朵落花,動作帶著無盡的憐惜。
“嗯……很香。”他低聲應(yīng)道,聲音帶著一絲滿足的喟嘆,“像……小春花的笑容一樣甜?!?/p>
春花被他突如其來的情話惹得臉頰緋紅,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卻甜絲絲的。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哥哥!你好久沒彈琴了!今天精神不錯,彈一首好不好?就彈……《鳳求凰》?”
琴?上官秋月的心微微一沉。那架染血的舊琴,一直靜靜地躺在墻角,蒙著一層薄灰。他有多久沒碰了?手指的靈活度早已不復(fù)當年,時常伴有無力感,更重要的是……他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些復(fù)雜的指法嗎?那流暢的音符,還能從他的指尖流淌出來嗎?
看著春花充滿期待的眼神,他無法拒絕。
“好?!彼従忺c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
春花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跑去將琴小心翼翼地搬來,仔細擦拭干凈琴身,又用干凈的布巾拂去琴弦上的灰塵。她將琴放在上官秋月膝前的小幾上。
上官秋月坐直身體,扶著腰,努力維持著儀態(tài)。他伸出微涼而略顯僵硬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琴弦。熟悉的觸感傳來,卻帶著一絲陌生。他閉上眼,努力在腦海中勾勒《鳳求凰》的曲譜,那些曾經(jīng)爛熟于心的音符,此刻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散落一地,難以串聯(lián)。
他嘗試著撥動琴弦。
“錚……”
一個單調(diào)的音符響起,帶著一絲干澀。
他努力回憶著下一個音,手指在琴弦上摸索著,顯得有些遲疑。
“嘎……”
又一個不成調(diào)的音。
指尖的觸感變得模糊,琴弦的震動仿佛隔著一層膜。他努力集中精神,試圖連貫,然而指法變得笨拙,節(jié)奏混亂不堪。幾個音符斷斷續(xù)續(xù)地蹦出來,不成曲調(diào),如同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在胡亂撥弄。
春花臉上的期待漸漸凝固,變成了錯愕和擔(dān)憂。她看著哥哥緊蹙的眉頭,看著他微微顫抖、在琴弦上艱難摸索的手指,看著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一股難以言喻的心酸猛地涌上心頭!
“哥哥……”她小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是不是……手不舒服?還是累了?我們不彈了……”
上官秋月的手指猛地頓在琴弦上。那不成調(diào)的噪音戛然而止。他緩緩睜開眼,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挫敗和……深沉的疲憊。他看向春花寫滿擔(dān)憂的小臉,強壓下心頭翻涌的苦澀和無力感。
他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老了……有些無力……手也生了?!?/p>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那幾株盛放的木樨樹,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依托。良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蒼涼與釋然:
“罷了……”
“這雙手……如今……”
“只拿得動……小春花的手了?!?/p>
他伸出手,不再試圖觸碰琴弦,而是輕輕覆在春花放在膝上的手背上。指尖冰涼,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溫柔和依賴。
春花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她反手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用力地、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溫暖和力量都傳遞過去。她看著哥哥眼角深深的細紋和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倦意,看著那把再次沉寂的舊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沒關(guān)系!哥哥!”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不彈琴沒關(guān)系!春花喜歡聽哥哥說話!喜歡聽哥哥講故事!喜歡……喜歡就這樣握著哥哥的手!”
她將他的手捧起,貼在自己溫?zé)岬哪橆a上,像只尋求安慰又努力給予溫暖的小獸。
“哥哥的手……握著春花的手……最暖和了!”
“比彈琴……好聽一萬倍!”
上官秋月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屬于春花的滾燙溫度和微微的濡濕(她的淚水),再看著她強忍淚水、努力綻放笑容的小臉,心中那片因琴技生疏而掀起的苦澀波瀾,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深沉、更浩大的暖流撫平了。
他不再去想那失落的琴音,不再去想那遲鈍的頭腦和衰敗的身軀。他蒼白的唇邊,緩緩漾開一個無比真實、帶著釋然和深深滿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歲月的滄桑,有無法挽回的遺憾,但更多的,是眼前這捧著他手、視他如珍寶的少女所帶來的、足以照亮余生的溫暖。
他收緊手指,回握住她溫暖的小手,低聲應(yīng)道:
“嗯……”
“哥哥也……最喜歡了。”
木樨花香依舊馥郁,琴弦寂然無聲。廊下,衰弱的玉緊握著唯一的暖陽,在無聲流逝的光陰里,用盡最后的氣力,維持著那份名為“陪伴”的溫柔假象。暖陽的光芒,執(zhí)著地照亮著他眼前漸漸狹窄的世界,成為他混沌意識中,唯一清晰而溫暖的錨點。他們的歲月長卷,在花香與無聲的相握中,走向靜謐而深沉的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