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夫人又咳血了!快拿參片——!”
緊接著是瓷器落地摔碎的刺耳聲響。
就在這混亂的剎那,一道頎長的身影倏然出現(xiàn)在那洞開的小門門廊光影之下。
月白色的長衫,在暮色與門內透出的昏黃燈光中,勾勒出清癯而緊繃的身形。袖口處,銀線繡著的暗紅色纏枝蓮花紋,在光影浮動間若隱若現(xiàn)。他的側臉被門廊燈籠的光映照著,一半沉浸在陰影里,一半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時笙巡獵命途賦予的敏銳目力,瞬間捕捉到了那緊抿成一條冰冷直線的薄唇,以及那只死死扣在古老門框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著失血的青白,仿佛要將那堅硬的門框生生捏碎……
“……換方子。”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根繃緊到極致、隨時會斷裂的弓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壓迫感,清晰地穿透了百米的距離,傳入時笙耳中,“把庫房里那株百年老參切了!立刻!”
門內傳來仆婦帶著哭腔的回應,充滿了猶豫和不忍:“二爺!可……可那是老太爺留給您吊元氣、保命的??!您這陣子……”
“切!” 一個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字,如同冰錐般砸下,瞬間截斷了所有勸阻。話音未落,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已如一陣疾風,倏然消失在門內的光影深處。
“砰!”
沉重的黑漆小門被小廝手忙腳亂地關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將門內所有的混亂、哭喊和絕望的氣息,連同那道月白的身影,徹底隔絕在那高墻深院之內。
巷子里,只剩下溝渠中濃黑粘稠、散發(fā)著腥苦惡臭的藥渣,以及空氣中久久無法散去的、令人窒息的苦澀和血腥味。蒼蠅試探著重新聚攏過來,在污穢的藥渣上方盤旋。
時笙站在原地,仿佛也被那股絕望的氣息凍結了。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藤草籃子里,那些融化了大半、只剩下淡綠色冰水的冰棍殘骸。薄荷的清香早已被濃烈的藥腥苦味徹底覆蓋、吞噬。她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幾十個還帶著體溫的、叮當作響的銅板。
指尖一縷寒氣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來。
“咔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
瓦罐里,最后一根被她小心保存、準備帶回去研究的完整冰棍,毫無征兆地裂成了兩半,斷面覆蓋著晶瑩的冰霜。
時笙盯著那裂開的冰棍,又抬眼望了望百米外那座在暮色中沉默而壓抑的紅府高墻。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五十塊大洋……” 她低聲嘀咕了一句,聲音輕得像嘆息,抬腳踢開了路邊一塊礙眼的小碎石,“夠買……好多好多糖了吧?”
兇宅小院,晨光熹微。
時笙盤腿坐在清理出來的空地上,面前攤開一塊洗得發(fā)白(但效果有限)的破布,上面放著幾十枚銅板,一枚磕了角的劣質黑糖塊,還有半瓶仙舟薄荷油。旁邊,那個缺口的破瓦罐里,寒氣裊裊,隱約可見淡綠色的冰塊輪廓。
她捏著那小塊黑糖,指尖微微用力,冰霜氣息縈繞,“咔嚓”一聲輕響,糖塊碎裂成細小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她把糖粉撒進瓦罐里剛融化的、帶著薄荷清香的冰水中,拿起枯枝攪勻。
“糖分注入……靈魂升級!”她低聲宣告,語氣帶著一種科學實驗般的嚴謹(自認為)。再次施展巡獵冰控之力,瓦罐里的液體迅速凝結成新的、淡綠色中夾雜著些許渾濁糖粒的冰塊。掰下一根嘗了嘗,依舊是那股直沖天靈蓋的冰涼霸道,但舌尖多了一絲微弱的、帶著土腥味的甜。
“嗯…有內味了!”時笙滿意點頭,雖然這“味”離星穹列車餐車的甜品還有十萬八千里,但已經是劃時代的進步了!她把升級版的“薄荷糖冰棍”重新凍好,目光落在那幾十枚銅板上。
錢。還是太少了。扛大包?效率低,還容易暴露力氣。賣冰棍?雖然昨天靠著幾個“信徒”開了張,但“尸毒冰棍”的名頭太臭,傳播范圍僅限于城西底層幾個膽大的苦力,還嚴重限制了客單價(三文錢頂天了)。
得擴大影響力!得洗刷污名!得……找個代言人?
時笙冰藍色的眼珠轉了轉,一個大膽(或者說非常時笙)的營銷計劃在她腦子里迅速成型。她需要一塊布,一根棍子,還有……一點墨?或者能寫字的東西。
布……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飽經風霜的星穹列車制服?;疑拿媪希m然臟污不堪,但材質堅韌異常,普通刀割都未必能破開。她扯了扯衣角下擺,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對不住了,制服君。為了偉大的冰棍事業(yè),犧牲一下吧。” 她指尖寒氣凝聚,如同最鋒利的冰刃,沿著衣角下擺輕輕一劃。
“嗤啦——”
堅韌的制服布料應聲而斷,撕下長長一條。她又找了一根還算筆直、手腕粗細的枯枝,把布條一端牢牢系在枯枝頂端。
接下來是寫字。墨?沒有。朱砂?更沒有。她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終落在墻角一堆坍塌的泥磚上。某些磚塊因為潮濕,表面泛著一種暗紅色。她走過去,撿起一塊,指尖寒氣一吐,磚塊表面迅速凝結出一層薄霜。再用力一碾,暗紅色的潮濕泥粉簌簌落下。
“天然礦物顏料……湊合用!” 時笙把泥粉收集起來,加了點水,調成一種黏糊糊的、暗紅色的泥漿。她用手指蘸著泥漿,在那條灰布上,開始龍飛鳳舞地寫大字。
她的字……嗯,很有開拓者特色??穹挪涣b,力透布背(差點把布戳破),充滿了星際時代的抽象藝術感。寫什么呢?
“?!巍小啊俊?她歪著頭看了看,覺得不夠全面?!氨?zhèn)——百——???” 又覺得有點吹牛。最終,她決定走簡單粗暴、直擊痛點路線。幾筆下去,四個歪歪扭扭、霸氣側漏、紅得發(fā)暗的大字躍然布上:
**神!仙!快!樂!**
寫完,她滿意地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墨寶”,把布幡往那根枯樹枝上一綁,往肩上一扛!
“完美!星際品牌,本土化包裝!” 時笙扛著她的“神仙快樂冰”幡子,背上寒氣瓦罐包袱,拎著裝滿升級版冰棍的藤籃,雄赳赳氣昂昂地再次殺向城西碼頭區(qū)域。這一次,她避開了昨天那個“尸毒”謠言重災區(qū),選擇了一個更靠近主街、人流更雜、三教九流匯聚的十字路口。這里有小販的吆喝,有黃包車夫的攬客,有算命瞎子的銅鑼,也有暗娼隱晦的招徠,空氣里混合著汗臭、脂粉香、劣質煙草和食物的油膩氣味。
時笙把她的“神仙快樂冰”幡子往地上一杵!枯樹枝插進石板縫隙,暗紅色的破布幡子在微風中獵獵招展(雖然有點掉色),配上她身后那個不斷散發(fā)寒氣的包袱,以及籃子里冒著詭異白氣的淡綠色冰棍,整個造型充滿了后現(xiàn)代魔幻主義風格,瞬間吸引了整條街的目光。
這一次,圍觀群眾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驚恐,而是混雜了驚疑、好奇、看熱鬧不嫌事大,以及……“這怕不是個瘋子吧?”的復雜情緒。
時笙清了清嗓子,氣沉丹田,用她那口改良過、但依舊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長沙話,開始了她的“洗腦式”營銷:
“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正宗仙家秘方!上古寒冰煉制!提神醒腦!包治百病!”
“中邪了?來一根!神仙快樂冰,專克魑魅魍魎!妖魔鬼怪聞風喪膽!”
“熱昏了?來一根!透心涼!透心亮!三伏天里蓋棉被——爽翻天!”
“干活沒勁兒?來一根!精神百倍!力拔山兮氣蓋世!碼頭扛包賽張飛!”
“三文錢!只要三文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買一個神仙般的快樂體驗!”
“數(shù)量有限!先到先得!晚了可就只??鞓?!沒有冰了!”
她的聲音清亮,語速極快,像連珠炮一樣砸出去,還自帶一種奇特的、冰棱撞擊般的回響效果,穿透力極強,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那套詞更是融合了街頭賣藝、江湖郎中、以及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星際玄學,荒誕不經卻又莫名地……有煽動力?
人群先是寂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議論聲。
“神仙快樂冰?啥玩意兒?”
“包治百???吹牛吧?”
“那布幡子……寫的啥?神仙快樂?字跟鬼畫符似的……”
“你看那包袱,還在冒白氣呢!真邪性!”
“三文錢倒是不貴……要不……試試?”
一個穿著綢衫、搖著折扇、看起來像個小商人的胖子,被時笙那句“三伏天里蓋棉被”勾得心癢難耐,又見那冰棍綠瑩瑩的實在清涼誘人(?),忍不住湊上前,捏著鼻子(主要是嫌棄環(huán)境,不是冰棍)問:“真……真那么涼快?包治百病我可不信!”
“這位老板一看就是明白人!”時笙立刻鎖定目標,臉上堆起(自認為)真誠無比的笑容,拿起一根冰棍,“包治百病那是夸張修辭!主打一個效果顯著!您試試!不涼快不要錢!要是吃了覺得不夠爽,您把我這幡子扛走!” 她順手把“神仙快樂冰”的破幡子往前遞了遞。
胖子商人被她的豪爽(?)震了一下,看著遞到眼前的綠棒子和那獵獵作響的破布幡,嘴角抽搐。最終還是酷熱占了上風,他摸出三文錢丟進藤籃,飛快地抓起一根冰棍,像拿著什么危險品一樣,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嘶——?。?!”
胖子商人渾身猛地一個激靈!眼睛瞬間瞪圓!那股爆炸性的清涼感如同高壓電流,從舌尖直竄天靈蓋!在這悶熱油膩的街口,這種感覺簡直堪比三伏天跳進冰窟窿!他剛才還搖著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張大著嘴,哈出一口肉眼可見的白氣。
“怎……怎么樣?老板?夠不夠快樂?”時笙笑瞇瞇地問,活像個推銷成功的小惡魔。
胖子商人回過神,感受著口腔里殘留的、霸道無比的冰爽和那提神醒腦的薄荷沖擊波,再看看周圍人好奇的目光,憋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吼了一嗓子:“他娘的!真……真得勁!透心涼!舒坦!” 他意猶未盡地又舔了兩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迷幻的舒爽表情。
有了第一個“托”(胖子商人:??),效果立竿見影。幾個原本觀望的苦力、車夫,甚至一個搖著蒲扇的老太太,都忍不住摸出銅錢。雖然還是有人對著“神仙快樂冰”的名頭和綠油油的冰棍指指點點,小聲嘀咕著“邪門”,但架不住那胖子商人夸張的反應和這要命天氣的助攻。
“給我來一根!”
“也給我一根!熱死老子了!”
“三文錢是吧?給!”
叮叮當當?shù)你~錢落入藤籃。時笙手腳麻利地收錢、遞冰棍。每遞出去一根,都不忘加上一句:“神仙快樂!吃了記得介紹給街坊鄰居?。 ?儼然一副要把“神仙快樂冰”打造成長沙城爆款的架勢。
生意,居然就這么歪打正著地……紅火起來了?雖然顧客們拿到冰棍后的表情各異,有像胖子商人一樣爽翻天的,有被冰得齜牙咧嘴直吸冷氣的,也有皺著眉頭研究這綠玩意兒到底能不能吃的,但“透心涼”這個核心賣點,算是立住了!
* * *
暮色再次降臨。
紅府深處,丫頭居住的院落。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幾乎凝成實質。精致的雕花門窗緊閉,卻依舊擋不住內里傳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那聲音破碎、急促,帶著一種耗盡生命的虛弱,每一次劇烈的咳喘后,都伴隨著令人心悸的、拉風箱般的喘息,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
“咳咳……咳咳咳……嗬……嗬……” 丫頭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蜷在錦被里,蒼白如紙的臉上因劇烈的咳嗽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額角布滿冷汗。每一次咳嗽都讓她單薄的身體痛苦地蜷縮、顫抖,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二月紅坐在床邊,緊緊握著丫頭冰涼的手。他依舊穿著那身月白長衫,只是此刻衣襟上沾染了幾點暗紅色的、新鮮的血跡,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刺目驚心。他俊雅的面容上,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焦慮。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見,嘴唇緊抿,下顎線繃得死緊。那雙平日里顧盼生輝、能傾倒眾生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死死盯著床上痛苦的愛人,里面翻滾著心疼、恐懼和無能為力的絕望。
“丫頭……丫頭……” 他聲音沙啞得厲害,一遍遍低喚,試圖傳遞一絲力量,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他拿起旁邊溫熱的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丫頭額頭的冷汗和嘴角咳出的血沫,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觸碰最易碎的琉璃。
一個老大夫坐在桌邊,對著剛剛丫頭咳出的、染著新鮮血跡的痰盂,眉頭擰成了死結,手指搭在丫頭細弱的手腕上,半晌,沉重地嘆了口氣,對著二月紅緩緩搖頭。
無聲的宣判。
二月紅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握緊丫頭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再次泛出青白。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
“再換方子!”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庫房!還有沒有……”
“二爺!” 旁邊侍立的老管家噗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庫……庫房里壓箱底的那株老參……昨兒個已經……已經全切了熬進去了!真……真沒了啊!”
二月紅的目光猛地射向老管家,那眼神凌厲如刀,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煞氣。老管家嚇得一個哆嗦,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丫頭痛苦的喘息和壓抑的哭泣聲。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一切。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節(jié)奏的敲擊聲,從地下深處隱隱傳來。
篤、篤、篤、篤篤……
聲音很輕,很規(guī)律,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試探意味。
若是平時,以二月紅的敏銳,必然能察覺。但此刻,他所有的心神都被床上奄奄一息的愛人占據(jù),那點微弱的敲擊聲,如同投入驚濤駭浪中的一顆小石子,瞬間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志,都死死地系在丫頭那微弱起伏的胸口,系在她每一次艱難的呼吸上。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絕在那巨大的悲痛和恐懼之外。
* * *
夜,深沉。
紅府高墻之外,那條傾倒藥渣的污穢溝渠旁。
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緊貼著冰冷的墻壁陰影移動。正是白天在門內伺候的小廝之一,名叫阿貴。他白天被那濃烈的藥味和夫人凄慘的咳聲攪得心神不寧,傍晚倒藥渣時,又被那股濃烈的絕望氣息壓得喘不過氣。此刻,他趁著守夜人換班的空檔,偷偷溜出了角門。
他并非有什么壞心,只是心里憋悶得慌,想出來透口氣。更深層的原因,是他白天在倒藥渣時,似乎……隱約聞到一股奇特的、極其清涼的味道?那味道極其淡薄,瞬間就被藥渣的腥苦掩蓋了,但他總覺得有點熟悉,好像……好像在碼頭那邊聽人提過?
鬼使神差地,阿貴循著記憶,朝著城西碼頭那片魚龍混雜的區(qū)域走去。越靠近,那若有若無的清涼感似乎越清晰?最終,他在一條相對僻靜、靠近垃圾堆的小巷口,看到了那個傳聞中的“仙姑”。
時笙已經收攤了。她正蹲在巷子深處,借著微弱的月光,清點著藤籃里的銅錢。叮叮當當?shù)穆曇粼诩澎o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身邊放著那個依舊散發(fā)著絲絲寒氣的瓦罐包袱。雖然蓋著布,但那股子提神醒腦的薄荷清香,依舊頑強地逸散出來,在這充斥著垃圾腐臭的小巷里,如同一股清泉。
阿貴躲在巷口的陰影里,貪婪地吸了吸鼻子。沒錯!就是這股味道!白天在傾倒藥渣時,被風卷過來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清涼!碼頭那些苦力管這東西叫什么來著?“神仙快樂冰”?據(jù)說能提神醒腦,驅邪避暑?甚至……有人說能緩解病痛?
看著時笙面前那堆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的銅錢,阿貴的心砰砰直跳。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夫人咳得那么痛苦,連參湯都壓不住了……這東西聞著這么清涼,能不能……讓夫人舒服一點點?哪怕只是讓她喉嚨里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減輕一絲絲?
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作為最低等的雜役,他一個月的工錢也買不了幾根這“神仙冰”。偷?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寒顫。紅府的規(guī)矩森嚴,偷盜被抓到,輕則一頓毒打趕出去,重則……他不敢想。
可是……夫人咳血的樣子,二爺那絕望的眼神……阿貴咬了咬牙。他想起夫人平時待他們這些下人溫和寬厚,從無苛責。二爺雖然威嚴,但也賞罰分明。
“就……就一根!我就拿一根!” 阿貴在心里給自己打氣,眼睛死死盯著時笙放在腳邊的藤草籃子。里面似乎還有幾根沒賣完的冰棍!
時笙似乎數(shù)錢數(shù)得很投入,完全沒注意到巷口陰影里的窺視。
阿貴屏住呼吸,像只壁虎一樣,緊貼著墻壁,一點一點地挪進巷子。他動作很輕,但心跳聲大得像擂鼓。離籃子越來越近……那股清涼的薄荷味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看清籃子里那幾根冒著淡淡白氣的綠色冰棍了!
就在他顫抖著手,即將觸碰到籃子邊緣時——
“咳……咳咳……嗬……” 一陣極其壓抑、帶著痰音、痛苦到極點的微弱咳喘聲,仿佛跨越了空間的阻隔,極其微弱地,順著夜風,從紅府高墻的方向隱隱飄來!那聲音破碎得如同瀕死小鳥的哀鳴,瞬間攫住了阿貴的心臟!
是夫人!
阿貴的手猛地一哆嗦,動作僵在半空,臉上血色盡褪。
就在這時,蹲在地上的時笙,似乎被那陣夜風吹得有點冷,無意識地攏了攏衣襟。她并沒有抬頭,但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如同實質般的壓力,以她為中心,極其短暫地擴散了一下!那并非刻意為之,更像是巡獵命途力量在主人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自然流露。
阿貴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仿佛被什么洪荒猛獸的冰冷視線掃過!他魂飛魄散,什么也顧不上了,猛地縮回手,連滾爬爬地、像被鬼追一樣,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小巷,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巷子里被驚起的幾只老鼠吱吱亂叫。
時笙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眸瞥了一眼阿貴消失的方向,又側耳聽了聽遠處紅府方向傳來的、那幾乎微不可聞的咳喘。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伸出食指,指尖縈繞著一縷寒氣,輕輕點了點藤草籃子里剩下的幾根冰棍。
“嘖,跑得真快?!彼止疽痪?,從籃子里拿起一根冰棍,慢條斯理地剝開(并沒有包裝,就是掰下來),塞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來。冰爽的薄荷氣息在口腔里爆開,驅散了夏夜的悶熱。
她低頭,繼續(xù)數(shù)著月光下那堆叮當作響的銅錢,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哼著跑調到外太空的小調:
“啦啦啦~我是賣冰的小行家~不等天亮就去賣冰~一邊賣~一邊數(shù)~今天的銅板真不少~紅府的債務要記牢~啦啦啦~”
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也灑在百米外那座沉默壓抑的紅府高墻上。墻內,是撕心裂肺的咳喘和沉重的絕望。墻外,是沒心沒肺的嚼冰聲和荒腔走板的哼唱。
一根被遺忘在藤籃角落的淡綠色冰棍,靜靜地躺著,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純凈而凜冽的薄荷清香,無聲無息地融入了這詭異而割裂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