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學的審批比想象中快。

第三天，輔導員給我發(fā)短信時，我正在地下室門口用舊搪瓷缸給宋琪煮掛面——缸底磕掉一塊釉，露出黑鐵胎，水一滾就“咯吱咯吱”響，像老人松動的牙。

短信提示音“滴”一聲，我手一抖，面湯濺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油花。

“幼兒園名額批了，蒙氏混齡班，學費全免，中午管一頓蘋果胡蘿卜泥?！?/p>

我把這行字讀給宋琪聽，她正蹲在門檻上數螞蟻，膝蓋磨破的牛仔褲露出細伶伶的膝蓋骨。

聞言蹦起來，腦袋“咚”地磕在門框上，鼓起一個青里透紫的包，還咧著嘴笑：“哥哥，蘋果胡蘿卜泥是甜的嗎？”

我蹲下去給她揉包，指尖沾了地下室墻灰——那灰是去年冬天水管凍裂后滲出的，帶著潮漉漉的霉味。

灰粉在她額頭留下一道白印子，像臨時的小皇冠。

她忽然伸手戳我下巴：“哥哥，你長胡子啦，像刺猬?！?/p>

我們搬離地下室那天，房東老太塞給我一塑料袋煮雞蛋。

塑料袋是超市贈品，印著褪色的“?！弊?，底角漏了，雞蛋一路滾，滾過雨后坑洼的水凼，蛋黃沾了泥。

宋琪追著撿，像滾動的白月亮。

她撿到最后一個時，發(fā)現蛋殼上裂開蛛網紋，急得回頭喊：“奶奶，月亮碎了！”

老太用圍裙擦手，笑得露出三顆金牙：“碎碎平安，碎碎平安?！?/p>

我把行李捆在借來的手推車上，被褥用綠色尼龍繩勒緊——那繩子原是工地綁鋼筋的，邊緣磨出一層毛邊。

路過早點鋪，老板娘正掀籠屜，白汽“轟”地撲出來，在她藍圍裙上結一層水珠。

她沖我揮手：“大學生，以后發(fā)達了別忘了回來喝豆?jié){！”

我笑著點頭，心里卻想：等發(fā)達那天，要給宋琪買一杯加雙倍糖的豆?jié){，再撒一把她最愛的葡萄干。

P大開學那天，我?guī)午魅蟮健?/p>

校園里的銀杏葉黃得晃眼，像無數碎金箔飄在風里。

風一過，葉片“沙沙”地落在她棗紅色毛衣上——那毛衣是外婆拆了舊毛線重織的，袖口翻兩道，露出里面粉秋衣的蕾絲邊，蕾絲已經洗得發(fā)灰。

她一手攥著我，一手攥著兔子發(fā)卡。

發(fā)卡缺耳朵的地方纏了新的粉色毛線，是外婆夜里就著15瓦燈泡纏的，燈泡上罩著個倒扣的塑料碗，光被切成毛茸茸的一團。

路過圖書館前的雕塑時，她忽然停下：“哥哥，那個大姐姐怎么不穿衣服？”

我順著她手指方向，看見羅丹的《思想者》復制品，青銅色屁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股溝里積著昨夜的雨水。

我蹲下來，小聲解釋：“她在思考中午吃什么?！?/p>

宋琪恍然大悟地點頭，把兔子發(fā)卡別在雕塑腳背上，鄭重地說：“請你吃蘋果胡蘿卜泥?！?/p>

發(fā)卡上的塑料珠子在風里晃，像一滴不肯墜落的露珠。

我被分到32樓地下二層的勤工助學崗位——每天夜里11點到凌晨3點，給實驗樓的老鼠添飼料、換墊料。

鼠房恒溫26℃，氨氣味濃得辣眼睛，口罩擋不住，喉嚨像被砂紙磨。

老鼠們是黑色的C57BL/6系，眼睛紅得像迷你尾燈，在籠子里竄動時，墊料揚起細小的粉塵，落在我的睫毛上，眨眼就化成咸澀的水。

我戴著橡膠手套，把宋琪的幼兒園接送卡別在實驗服內袋——那卡片邊緣已經裂了，用透明膠粘過，粘痕里嵌著一根她的頭發(fā)，細軟，帶著奶粉味。

添完飼料，我會蹲在走廊盡頭，給宋琪打視頻。

她躺在幼兒園小床上，臉被夜燈照成暖橙色，被子鼓起一個小山包，露出半截毛絨狗尾巴。

她小聲匯報：“今天吃了兩勺胡蘿卜泥，但把西蘭花偷偷塞給了同桌小胖?！?/p>

鏡頭晃了晃，我看見她指甲縫里還沾著綠渣子。

我壓低聲音笑，笑到一半嗆進一口氨氣，咳得滿臉淚，怕她擔心，趕緊把鏡頭轉向天花板：“看，哥哥這里也有星星?！?/p>

其實是排風管道的紅燈，一閃一閃，像壞掉的螢火蟲。

宋琪的幼兒園在P大附小西側，每天下午4點接。我排班趕不上，拜托了同宿舍的周師姐幫忙。

周師姐是心理學系的，短發(fā)，戴圓框眼鏡，笑起來右臉有顆虎牙，虎牙邊緣有個小豁口，據說是小時候啃甘蔗崩的。

她第一次接宋琪時，宋琪躲在滑梯后面不肯出來，辮子上的皮筋散了一半，像只炸毛的小雀。

周師姐蹲下來，從帆布包里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奶糖紙皺巴巴的，帶著體溫——那天她剛上完體育課，包里的糖全化了，這顆是好不容易從夾層里翻出來的。

宋琪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糖，小聲問：“哥哥讓你來的嗎？”

周師姐點頭，宋琪這才撲進她懷里，鼻尖蹭了她一肩膀的彩筆印。

后來我每次看見周師姐的帆布包，都想起那顆被體溫捂軟的奶糖，心里泛起一層薄薄的甜。

那包底還粘著半片星星貼紙，是宋琪某天趁周師姐不注意貼上去的，現在邊緣卷起來了，像顆要墜不墜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