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的第一個周末,臺北的雨終于停了。陳景云踩著水洼走向圖書館,褲腳還沾著昨夜從床板下取鐵盒時蹭到的泥垢。他懷里揣著半張《大公報》剪報,那是林明輝用省下的口糧從校外小販?zhǔn)掷飺Q來的,邊角印著“上海工人文化宮落成”的消息,配圖里的建筑飛檐翹角,像極了他家弄堂口的老戲臺。
圖書館三樓的舊期刊室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霉菌和灰塵的味道。王浩已經(jīng)等在那里,正假裝翻閱《東方雜志》,眼角的余光卻警惕地掃著門口。“景云,你看這個?!彼岩槐?948年的《觀察》周刊推過來,內(nèi)頁用鉛筆圈著一篇《論中國的命運》,作者署名“胡風(fēng)”。
“這是……”陳景云的手指剛觸到紙面,就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他知道胡風(fēng),知道他那些關(guān)于“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論述,更知道在如今的臺北,談?wù)撨@類刊物意味著什么。
“是哲學(xué)系的趙文遠(yuǎn)藏的,”王浩壓低聲音,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被帶走前托人交給我,說里面夾著他父親從北平寄來的信?!彼_雜志中縫,果然掉出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面用毛筆寫著:“時局雖變,文脈未斷,望吾兒守正出新……”
陳景云的心跳驟然加速。北平已經(jīng)改稱北京,是新中國的首都了。他想象著趙父在古都的四合院里寫信的模樣,筆尖劃過宣紙時,是否也像他一樣,牽掛著海峽對岸的孩子?
“不能留在你這里,”陳景云把信紙塞回雜志,“張凱他們天天盯著你,上次搜查就問起過趙文遠(yuǎn)。”
“那怎么辦?”王浩的額角滲出細(xì)汗,“這是趙文遠(yuǎn)唯一的念想了,他父親好像還是……”他沒說下去,但陳景云明白,能在北平寫出“文脈未斷”的人,多半與新政權(quán)有關(guān)聯(lián)。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兩人趕緊把雜志塞進(jìn)書架深處。透過窗戶,只見十幾個戴臂章的學(xué)生押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走過,那人手里還攥著幾本書,其中一本封面鮮紅——是魯迅的《吶喊》。
“又是查禁書的?!蓖鹾频穆曇衾飵е澏?,“昨天我聽說,連《家》《春》《秋》都被列為‘危險讀物’了,說里面宣揚(yáng)‘左傾思想’?!?/p>
陳景云想起自己箱子里那本磨破了封面的《吶喊》,還是臨行前父親塞給他的,說“年輕人該讀讀魯迅”?,F(xiàn)在看來,這本曾激勵他思考的書,竟成了可能致命的危險品。
兩人匆匆離開圖書館,走到操場邊的榕樹下時,林明輝突然從樹后閃出來,手里攥著一個油紙包?!敖o,”他把紙包塞給陳景云,“巷口老郵差偷偷給我的,說這是最后一批從香港轉(zhuǎn)來的‘私函’,以后不敢送了?!?/p>
油紙包里是一封信,信封上的郵票已經(jīng)褪色,寄信人地址寫著“香港九龍”,收信人是“陳景云 臺北大安區(qū)”。陳景云的手指觸到信封時,發(fā)現(xiàn)里面似乎還夾著什么硬物。他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無人后,躲到榕樹后面拆開信。
信是用繁體豎排寫的,字跡陌生,內(nèi)容卻讓他渾身一震:“景云賢侄如面,令尊令堂托吾等轉(zhuǎn)告,滬上安好,勿念。附家傳之物一枚,權(quán)當(dāng)信物?!毙拍]有署名,只畫了一朵含苞的白玉蘭——那是他家弄堂里種的花。
他從信封里倒出一枚銅鎖,鎖身刻著纏枝蓮紋,鑰匙孔處還掛著半片紅綢。這是他小時候掛在床頭的長命鎖,八歲那年摔斷了鎖梁,母親找銀匠焊好后,特意系了片紅綢辟邪。他撫摸著鎖身上母親刻的“云兒”二字,淚水突然決堤而下。
“是……家里的信?”王浩和林明輝湊過來,聲音里滿是羨慕。
陳景云點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他知道這封信能送到有多不容易,香港的中轉(zhuǎn)人,臺北的老郵差,都冒著“通匪”的風(fēng)險。而信里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思念。
“快收起來!”林明輝警惕地看著操場入口,張凱正帶著幾個人朝這邊走來。陳景云趕緊把長命鎖和信塞進(jìn)內(nèi)衣口袋,用外套裹緊。
“陳景云,王浩,”張凱走到跟前,目光在他們身上轉(zhuǎn)了幾圈,“剛才在圖書館看見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沒什么,看書?!标惥霸票M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
“看書?”張凱冷笑一聲,伸手就要去搜陳景云的口袋,“看什么書需要躲在榕樹下?是不是又藏了‘共匪’的宣傳品?”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明輝突然哎喲一聲,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哎呦……我的肚子……張凱你快幫我叫校醫(yī)……”
張凱被他打斷,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又裝?。械美砟銈?!”他狠狠瞪了陳景云一眼,帶著人走了。
看著張凱走遠(yuǎn),林明輝才慢慢站起來,額角真的滲出了冷汗:“剛才……我是真有點不舒服?!?/p>
陳景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出一句感謝的話。他能感覺到懷里的長命鎖還帶著體溫,那是母親的溫度,是家的溫度。在這個被戒嚴(yán)籠罩的孤島上,這枚小小的銅鎖,成了他與大陸連接的唯一紐帶。
傍晚時分,陳景云躲在宿舍床底,用衣襟擦去長命鎖上的灰塵。鎖梁上的焊痕依舊清晰,那是母親當(dāng)年拿著錘子,小心翼翼敲上去的。他把鎖貼在胸口,仿佛能聽見母親在耳邊說:“云兒,別怕,媽等你回家。”
這時,王浩悄悄遞過來一個油紙包:“趙文遠(yuǎn)的《觀察》,我藏在籃球里帶出來了,你先保管幾天,我去找找有沒有可靠的人,把信送回北平?!?/p>
陳景云接過油紙包,感覺到里面雜志的重量。他知道,這不僅是一本禁書,更是一個游子對家鄉(xiāng)的執(zhí)念。就像他懷里的長命鎖,就像床板下的鐵盒,這些被禁止的物品,反而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勇氣。
夜深了,陳景云躺在床上,把長命鎖掛在脖子上,貼身藏好。窗外,一彎新月掛在天邊,清冷的月光透過氣窗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他望著月亮,想起李白的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此刻的故鄉(xiāng),是否也有一輪同樣的月亮?父母是否也在望著月亮,思念著海峽對岸的兒子?
他摸出枕頭下的《大公報》剪報,借著月光,再次撫摸著上面的五星紅旗。那紅色在黑暗中仿佛燃燒起來,照亮了他眼前的黑暗。他知道,只要這星星之火還在,回家的路就不會迷失。
而那些被傳閱的禁書,那些暗夜里傳遞的信物,就像天上的星星,雖然微弱,卻固執(zhí)地閃爍著,指引著游子們回家的方向。
這一夜,陳景云睡得格外安穩(wěn)。因為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等待。在這孤島的各個角落,還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人,懷揣著對家的思念,在戒嚴(yán)的陰影下,頑強(qiáng)地活著,等待著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