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的臺北,春寒料峭。陳景云攥著那枚貼身佩戴的長命鎖,走進《國際關(guān)系》課堂時,發(fā)現(xiàn)講臺后的李教授換成了一個陌生面孔。那人穿著筆挺的西裝,胸前口袋露出半截白手帕,開口便是流利的美式英語,黑板上用粉筆寫下的“冷戰(zhàn)格局”四個字,棱角分明得像出鞘的刀。
“同學(xué)們,”新教授轉(zhuǎn)身時,領(lǐng)帶夾上的鉆石在日光燈下閃了一下,“從今天起,由我來代課。李教授……他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彼哪抗鈷哌^臺下,在陳景云臉上停頓了半秒,“現(xiàn)在我們來講朝鮮半島局勢,大家注意看地圖——”
陳景云的心猛地一沉。李教授是留美博士,曾在課堂上隱晦提到過“和平統(tǒng)一”的可能,如今突然被換掉,絕非“身體不適”那么簡單。他翻開課本,卻看見扉頁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行鉛筆字:“美軍艦已抵基隆港”——是王浩的筆跡。
窗外果然傳來低沉的汽笛聲,比往日的軍艦鳴笛更厚重。陳景云想起三天前夜里,林明輝摸黑塞給他的紙條:“碼頭工人說,來了好多美國大兵,坦克車都用帆布蓋著?!贝丝?,新教授正用教鞭指著朝鮮半島的位置,語氣激昂:“各位請看,這里將是自由世界對抗共產(chǎn)擴張的前沿陣地,而我們臺灣……”
“報告老師,”后排突然有人舉手,是歷史系的一個高個子男生,“請問您如何看待大陸提出的‘解放臺灣’?”
教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新教授的教鞭停在地圖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盯著那個男生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解放’?那不過是**的侵略口號。各位要記住,我們現(xiàn)在身處‘戡亂’前線,任何動搖‘復(fù)國’信念的言論,都是……”他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讓所有人都低下頭。
陳景云感覺到胸口的長命鎖在發(fā)燙,那是母親的溫度,也是來自對岸的重量。他想起昨晚在報紙夾縫里看到的小字:“北京舉行支援朝鮮群眾大會”,旁邊配著模糊的人群照片,每個人都舉著紅旗,像一片燃燒的海洋。
下課鈴響起時,新教授突然說:“陳景云同學(xué),你留一下?!?/p>
陳景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王浩和林明輝交換了一個眼神,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故意拖延時間。新教授等所有人都離開后,走到陳景云面前,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你父親托人從香港轉(zhuǎn)來的信,下次注意,不要通過學(xué)校郵局?!?/p>
信封上的字跡是父親的,郵票卻是美國的。陳景云疑惑地打開,里面只有一張上海老城隍廟的風(fēng)景照,背面用鉛筆寫著:“云兒,玉蘭花開了,記得添衣?!彼﹃掌鲜煜さ木徘鷺颍蝗幻靼住@是暗語,玉蘭花開,意味著平安;美國郵票,暗示局勢有變。
“你父親很關(guān)心你,”新教授的聲音突然溫和下來,“他在信里說,讓你專心學(xué)業(yè),不要過問‘窗外事’。”他特意加重了“窗外事”三個字,目光意味深長地看向窗外——遠處海面上,美國軍艦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陳景云揣著照片走出教室,王浩和林明輝立刻迎上來?!八阏f什么了?”王浩緊張地問,“是不是發(fā)現(xiàn)你藏東西了?”
“他給了我這個?!标惥霸瓢颜掌f給他們,“我爸好像知道美國軍艦來了,讓我們小心?!?/p>
林明輝盯著照片上的九曲橋,突然說:“我爺爺以前在上海做生意,說老城隍廟的九曲橋有講究,彎彎曲曲是為了‘藏風(fēng)聚氣’。你爸是不是想說,局勢要變,讓我們……迂回一點?”
三人站在走廊里,沉默地望著遠處的海面。美國軍艦的影子像一塊巨大的礁石,橫亙在海峽中間,而他們這些漂在孤島上的葉子,只能任由浪潮拍打。陳景云想起新教授課堂上的話,想起報紙上越來越多的“美援”消息,心里某個角落正在一點點碎裂——那是他對和平統(tǒng)一的最后一點幻想。
“景云,”王浩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看那邊!”
操場中央的公告欄前圍了一群人,幾張新貼的布告在風(fēng)中嘩啦作響。陳景云擠進去,看見最上面一張寫著:“嚴禁傳播大陸消息,違者以‘通匪’論處”,下面是幾個熟悉的名字,第一個就是哲學(xué)系的趙文遠,罪名是“散布**言論,意圖顛覆政府”。
布告的角落,用紅筆圈著一行小字:“即日起,凡大陸來臺學(xué)生,須每周向訓(xùn)導(dǎo)處匯報思想動態(tài)?!?/p>
陳景云只覺得一陣眩暈,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每周匯報?這意味著他們將徹底失去最后的隱私,連思念家鄉(xiāng)都可能成為罪名。他聽見身邊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咒罵,更多的人則是沉默,像一群被抽走了骨頭的魚,癱在原地。
“我們怎么辦?”王浩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每周去訓(xùn)導(dǎo)處,這不就是把脖子伸過去讓他們砍嗎?”
林明輝沒有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悄悄在公告欄旁邊的梧桐樹上刻下一個小小的“家”字。陳景云看著那道新鮮的刀痕,突然想起父親信里的“玉蘭花開”——無論局勢如何變化,無論枷鎖多重,他們心里的“家”,是永遠刻在骨頭上的印記,誰也無法抹去。
傍晚時分,陳景云躲在宿舍床底,用布小心擦拭著長命鎖。鎖梁上的焊痕在煤油燈下閃著微光,那是母親的手藝。他把父親寄來的照片塞進鐵盒,又在上面蓋了一層舊襪子。床板外,張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像一頭饑餓的狼。
這時,王浩從枕頭下摸出一個油紙包:“這是趙文遠藏在我這里的最后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說……如果他回不來,就讓我們替他看完?!?/p>
陳景云接過書,封面已經(jīng)磨掉了皮,露出里面鮮紅的內(nèi)頁。他翻開第一頁,看見趙文遠用鋼筆寫的批注:“保爾能在廢墟上重建生活,我們也能在孤島上守住希望。”
窗外,美國軍艦的汽笛聲再次響起,比白天更刺耳。陳景云合上書本,把長命鎖緊緊握在手里。他知道,從美國軍艦駛?cè)牒{的那一刻起,回家的路就更加漫長了。但他不會放棄,就像保爾不會放棄一樣。
因為,希望是燒不盡的野草,哪怕被踩進泥土里,只要有一絲陽光,就會重新發(fā)芽。而他心中的陽光,就是那個叫“家”的地方。
這一夜,陳景云沒有睡。他借著月光,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海峽雖寬,難隔血脈;戒嚴雖重,不鎖歸心。”寫完后,他把筆記本塞進床板縫隙,和鐵盒、禁書放在一起。
黑暗中,這些被禁止的物品像一群沉默的星星,閃爍著微弱卻堅定的光芒。而陳景云知道,只要它們還在,回家的路,就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