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風大,吹得沈知微粗布長衫下擺呼呼作響。她貼著墻根快走,懷里的先帝手札硌得肋骨生疼。轉(zhuǎn)角處突然探出半張臉,沈知微下意識按住袖中匕首,卻見暗衛(wèi)老秦比劃個噤聲手勢,黃銅面具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跟我來。"老秦聲音比石頭還硬,轉(zhuǎn)身拐進更窄的夾道。兩側(cè)斑駁的磚墻滲著潮氣,苔蘚味混著餿水味撲面而來。沈知微攥緊手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這暗衛(wèi)昨天還在太子書房外守著,此刻卻像換了個人。
盡頭竟是間破敗的宗祠,門檻上的朱漆剝落殆盡。老秦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正堂神龕前跪著個熟悉的青灰背影。聽見腳步聲,那人緩緩轉(zhuǎn)身,玄色錦袍下擺沾滿泥點,正是本該在東宮批閱奏疏的太子劉寒劍。
"手札呢?"劉寒劍聲音發(fā)啞,眼下青黑得厲害,倒像是三夜沒合眼。神龕上積灰的牌位在他身后碼成黑壓壓一片,襯得他臉色白得像紙。
沈知微往后縮了半步,后腰抵住冰涼的門框。"殿下跟蹤臣女?"她故意把"臣女"兩個字咬得極重。自三年前洞房夜簽下那份協(xié)議,他們之間便只剩這層冷冰冰的名分。
劉寒劍突然上前一步,祠堂里凝滯的空氣被攪動。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投下的陰影壓得人喘不過氣。沈知微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松煙墨香,混著些許血腥氣。
"青書先生死了。"劉寒劍盯著她眼睛,瞳仁里血絲分明,"他斷氣前說,先帝手札在你身上。"沈知微這才看見他袖口暗紅污漬,不是墨,是血。
懷里的手札突然燙得像烙鐵。吳江底那些銀鱗、八卦爐、青銅鼎的碎片,在她腦子里攪成一團亂麻。蘇婉兒最后沉入江底的眼神,青書推開暗門時決絕的背影,還有此刻劉寒劍泛紅的眼眶——這些畫面突然重疊在一起。
"殿下早知如此?"她聽見自己聲音在抖。劉寒劍喉結(jié)滾動著沒說話,只抬手想去碰她的臉。沈知微猛地偏頭躲開,手肘撞在門閂上,疼得她倒吸冷氣。
"別碰我。"聲音里的寒意讓劉寒劍動作僵住。三年前他也這樣縮著手收回去過,那晚紅燭高燃,他看著她的蓋頭說"委屈你了"。如今想來,那分明是鱷魚的眼淚。
老秦突然在門外咳嗽兩聲。劉寒劍眼神一厲,轉(zhuǎn)身從神龕后拖出個麻袋。"嘩啦"一聲,幾具黑衣人尸體滾出來,脖頸處傷口整整齊齊——是青書先生的劍法。
"靖國公的人追到這里了。"劉寒劍蹲下身翻檢尸體,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新傷,"他們不僅要手札,還要蘇婉兒的命。"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看見其中具尸體腰間掛著枚蛇形令牌,和吳江底那些武士腰間的一模一樣。
劉寒劍突然抓住她手腕,指腹磨過她虎口處被青銅鼎碎片劃傷的疤痕。"知微,吳江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手勁大得像鐵鉗,"你看見的先帝遺詔,到底寫了什么?"
沈知微被抓得生疼,掙扎間撞翻了神龕前的香爐。碎瓷片混著香灰撒了滿地,露出底下壓著的半張輿圖。朱筆圈著的港口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三月初七"——正是鱗片背面那行字。
"殿下早布局好了?"沈知微看著他眼睛,突然笑出聲,"利用蘇婉兒引開靖國公,再借臣女之手拿到手札。好一出一石二鳥。"劉寒劍臉色煞白,抓著她的手突然松開。
祠堂外傳來馬蹄聲,老秦在外面低喝"快走"。劉寒劍拽起她往側(cè)門跑,穿過長滿蒿草的后院。馬廄里拴著匹神駿的烏騅馬,馬鞍上還搭著件帶兜帽的斗篷。
"去西郊軍械所,找鐵手王。"劉寒劍替她攏上斗篷,指尖不經(jīng)意蹭過她耳垂,"把這個給他。"溫熱的玉佩塞進她掌心,上面雕著半朵蓮——是太子府的私印。
沈知微翻身上馬,烏騅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劉寒劍突然拽住韁繩,兜帽滑落,露出她因憤怒漲紅的臉。四目相對的瞬間,沈知微看見他眼底翻涌的情緒,像吳江底攪起的暗流。
"知微..."他想說什么,遠處突然傳來羽箭破空聲。老秦慘叫著倒在箭雨中,胸口插著的箭矢尾端飄著靖國公府的黑旗。劉寒劍猛地將她推出馬廄,烏騅馬受驚嘶鳴著狂奔出去。
沈知微回頭望去,只見劉寒劍持劍迎向追兵,玄色錦袍在晨光里翻飛如蝶。一支冷箭擦著他肩胛飛過,帶起的血珠濺在祠堂斑駁的匾額上,"慎終追遠"四個大字頓時染上刺目的紅。
風灌進衣領(lǐng),沈知微伏在馬背上,眼淚被吹得打在斗篷上。掌心的玉佩滾燙,懷里的手札沉重如鐵。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劉寒劍在協(xié)議上落筆的模樣,墨色的字跡如今化作吳江底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
烏騅馬跑過護城河時,沈知微聽見身后傳來廝殺聲。她握緊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突然明白青書先生臨終前那句話的意思——"太子之心,深不可測"。原來他們所有人,蘇婉兒,青書,甚至她自己,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軍械所傳來規(guī)律的打鐵聲,每一下都像砸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沈知微翻身下馬,腿軟得差點跪倒在地。門外的老槐樹下,鐵手王穿著皮革圍裙上,布滿老繭的手指間滾動著顆渾圓的鐵丸??匆娝放裣抡囱囊陆?,鐵手王嘆了口氣:"你終于來了。"
沈知微掏出玉佩和手札,聲音喑?。?你可知這是何物?"鐵手王接過手札,翻開泛黃的紙頁,當看到某一行時,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嘴角溢出血絲。
"原來如此..."鐵手王合上眼,兩行清淚順著皺紋滑落,"先帝果然料事如神。靖國公勾結(jié)海盜,三月初七要在港口起兵謀反。"沈知微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半步,撞在老槐樹上。
樹洞里突然撲棱棱飛出幾只烏鴉,聒噪聲驚得林間宿鳥四散飛起。鐵手王將手札塞進樹洞,又在周圍撒了些石灰。"你帶著玉佩從后山走,會有人接應。"他聲音壓得極低,"告訴太子,按原計劃行事。"
沈知微轉(zhuǎn)身要走,鐵手王突然叫住她:"你可知蘇姑娘還活著?"沈知微猛地回頭,看見鐵手王指了指后山云霧繚繞處,"青書先生舍命救她,如今正在屋中養(yǎng)傷。"
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打濕了沈知微的鬢發(fā)。她站在門前,望著云霧深處的飛檐,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去救蘇婉兒?還是去找劉寒劍?那個利用她又保護她,讓她恨之入骨又隱隱心疼的男人。
后山的青石路濕滑難行,沈知微扶著崖邊的松樹往下走。雨水順著斗篷下擺滴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突然腳下一滑,她尖叫著墜向懸崖,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緊緊抓住。
抬頭對上劉寒劍的臉,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滴落,打在她臉上。他懷里還在滲血,玄色錦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露出的鎖骨處有片細微的銀鱗——和蘇婉兒脖頸間的一模一樣。
雨水混著血珠砸在沈知微臉上。她死死攥住劉寒劍滲血的衣袖,崖下冷風卷著松濤聲灌進喉嚨,嗆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疼。
"松手。"劉寒劍喉結(jié)滾動,聲音被狂風撕成碎片。他另只手的劍插在崖邊石縫里,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雨幕中能看見他背后追來的黑影,箭羽破空聲正從頭頂掠過。
沈知微反手抓住他帶傷的臂膀。傷口在暴雨里翻著紅肉,血腥味混著雨水往她鼻子里鉆。三年前雪夜他手腕上的凍瘡,此刻正與這猙獰傷口在她眼前重疊。
"銀鱗是怎么回事?"她吼得嗓子發(fā)啞。劉寒劍瞳孔驟縮,崖邊突然傳來石塊松動的脆響。他猛地將她往上拽,兩人重重摔在泥濘中。暗箭擦著沈知微耳畔釘進土里,箭簇上淬著幽藍的光。
"走!"劉寒劍拽著她往密林里滾。樹干撞得她肋下生疼,懷里手札的邊角硌得心口發(fā)慌。突然腳下一空,兩人雙雙跌進個覆滿藤蔓的地穴。
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劉寒劍用劍挑亮火折子,巖壁上豁然出現(xiàn)整排斑駁壁畫——魚鱗鎧甲的士兵提著青銅鼎,往江里傾倒金銀。火光搖曳間,最深處那幅畫突然動了動。
沈知微摸到腰間匕首時,火折子"啪嗒"落地。黑暗中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響,有人貼在她耳邊輕嗅:"姐姐身上,有阿兄的味道。"
蘇婉兒的笑混著鐵鏈聲在洞穴里回蕩。劉寒劍重新點燃火折子的瞬間,沈知微看見少女脖頸間的銀鱗正在發(fā)光,與壁畫上士兵鎧甲的紋路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