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電影院的晚風(fēng)
白泳把最后一件泳衣疊進(jìn)衣柜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被夕陽染成金紅色。工牌別在教練服第二顆紐扣上,照片里的人眼神依舊發(fā)直,但她今天特意用馬克筆給嘴角加了道淺淺的笑意。
“發(fā)什么呆呢?”明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靠在門框上,手里轉(zhuǎn)著車鑰匙,黑色T恤領(lǐng)口別著片梧桐葉,“再不走電影要開場了?!?/p>
白泳抓起帆布包轉(zhuǎn)身,包帶蹭過手腕,露出半截上周新?lián)Q的紅繩——和明舟那條很像,只是沒拴銅錢。是昨天在樓下便利店買的,收銀員說這種紅繩賣得最好,年輕人都用來求個自在。
“來了。”她走到門口,看見明舟換了條卡其色短褲,膝蓋處磨出的破洞被風(fēng)吹得晃動,“你這褲子……”
“前年在夜市淘的,五十塊?!彼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耐穿?!?/p>
兩人并肩往小區(qū)外走,晚風(fēng)卷著烤串的香味飄過來。路口的燒烤攤前圍了群光著膀子的男人,啤酒瓶碰撞的脆響混著孜然味,把夏夜的燥熱攪得愈發(fā)濃稠。白泳想起老家的夜市,父親總說那些地方“魚龍混雜”,從不讓她靠近。
“要吃烤茄子嗎?”明舟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攤位上滋滋冒油的茄子,“王大爺?shù)乃馊蒯u是秘方。”
白泳剛想說“電影快開始了”,就見他已經(jīng)走了過去,熟稔地跟攤主打招呼。夕陽的金光落在他側(cè)臉上,把脖頸后的月牙疤照得格外清晰。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沒認(rèn)真看過他的眼睛,只記得里面總像盛著些沒說出口的話。
“加辣?”明舟回頭問她,手里舉著兩串烤得焦黑的茄子。
“微辣就好?!彼舆^烤串時,指尖被燙得縮了縮,“謝謝。”
蒜蓉的香味鉆進(jìn)鼻腔,白泳咬了一小口,綿軟的茄肉混著辣味在舌尖化開。她小時候偷偷在泳池邊吃辣條,被私教發(fā)現(xiàn)告訴了母親,結(jié)果被罰抄《女誡》三遍。那時她總以為,規(guī)矩就該是方方正正的,像泳池的瓷磚那樣,一點(diǎn)偏差都不能有。
“好吃吧?”明舟吃得滿嘴流油,用手背抹了把嘴,“我第一次來這兒,就靠王大爺?shù)目敬钕聛淼??!?/p>
“剛來時很難?”白泳踢著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進(jìn)排水溝,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還行?!彼押炞尤舆M(jìn)垃圾桶,金屬碰撞聲在夜色里格外響,“睡過網(wǎng)吧,啃過干面包,不過至少沒人天天在耳邊念叨‘你該怎么樣’?!?/p>
電影院在商場三樓,電梯里貼著巨幅的愛情片海報。女主角穿著白色婚紗,男主角單膝跪地,背景是片藍(lán)色的海。白泳盯著那片海,突然想起自己的訂婚宴本該在海邊的酒店舉辦,母親說那樣拍出來的照片“有格調(diào)”。
“看什么呢?”明舟戳了戳她的胳膊,“到了?!?/p>
放映廳里彌漫著爆米花的甜膩味。白泳找到座位坐下,發(fā)現(xiàn)明舟買的是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他把可樂放在兩人中間的杯架上,冰水滴在她手背上,涼得像泳池里的水。
“怕被熟人看見?”她擰開瓶蓋喝了口,氣泡在舌尖炸開。
“不是。”他撕開一包薯片,咔嚓聲在安靜的廳里格外清晰,“最后一排方便逃跑?!?/p>
白泳笑出聲,引得前排的情侶回頭看了眼。燈光暗下來的瞬間,她看見明舟往嘴里塞了片薯片,臉頰鼓鼓的像只倉鼠。電影開場的音樂響起,女主角穿著精致的套裝,站在落地窗前看雨,和她那天站在游泳館后門的樣子有點(diǎn)像。
劇情比想象中更平淡。女主角在訂婚前夕逃到海邊,遇見了開民宿的男主角,兩人在日出時一起去趕海,在月光下踩著浪花散步。沒有激烈的爭吵,也沒有狗血的誤會,只有些細(xì)碎的、帶著海鹽味的日常。
“這男主長得一般?!泵髦弁蝗粶惖剿呎f,熱氣拂過她的耳廓,“還沒我?guī)??!?/p>
白泳沒忍住笑出了聲,前排的人又回頭瞪了眼。她掐了把明舟的胳膊,卻摸到他肌肉的硬度,像摸到泳池邊冰涼的瓷磚。指尖的觸感還沒散去,電影里突然響起激烈的爭吵聲——女主角的母親找來了,在民宿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哭喊。
“你以為你逃得掉嗎?陳家的面子都被你丟盡了!”
白泳握著可樂瓶的手猛地收緊,冰涼的液體順著指縫流下來。她想起自己摔門那天,母親也是這樣哭喊的,聲音尖利得像碎玻璃刮過耳膜。
“別看了?!泵髦弁蝗徽酒饋?,把她手里的可樂瓶接過去放在地上,“我們出去走走?!?/p>
夜風(fēng)帶著商場空調(diào)的冷氣撲面而來。白泳站在電影院門口的臺階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突然覺得眼睛發(fā)澀。明舟遞給她一張紙巾,自己靠在欄桿上,望著遠(yuǎn)處閃爍的霓虹燈。
“我媽以前也這樣。”他突然開口,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我退隊(duì)那天,她在訓(xùn)練館哭了一下午,說我毀了她的驕傲?!?/p>
白泳轉(zhuǎn)過頭,看見他指尖夾著片不知從哪撿來的梧桐葉,正無意識地撕著葉片?!昂髞砟??”
“后來她就開始給我安排相親。”他笑了笑,把撕碎的葉子扔進(jìn)風(fēng)里,“銀行行長的女兒,大學(xué)教授的侄女,甚至還有我爸戰(zhàn)友的外甥女?!?/p>
“你都沒去?”
“去了一次?!彼h(yuǎn)處的電影院招牌,燈光在他眼里明明滅滅,“那姑娘挺好的,說她也是被逼的,還勸我趕緊跑。”
白泳突然笑起來,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她趕緊別過臉去擦,肩膀卻被輕輕碰了一下。明舟遞給她半塊巧克力,包裝紙?jiān)谝股锓褐y光。
“黑巧,苦的。”他說,“我每次煩的時候就吃這個?!?/p>
巧克力的苦味在舌尖蔓延開來,白泳卻覺得比訂婚宴上的香檳甜。她想起自己藏在行李箱夾層里的那塊金牌,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扔進(jìn)了垃圾桶,還是父親偷偷撿回來,用布包著塞給她:“想留就留著吧,別讓你媽看見。”
“我爸其實(shí)挺好的。”她望著遠(yuǎn)處的路燈,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開,“就是太聽我媽的話?!?/p>
明舟沒說話,只是陪著她站著。晚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白泳突然發(fā)現(xiàn),他眼角其實(shí)有顆很小的痣,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像被月光吻過的痕跡。
“走吧,回去了?!泵髦厶挚戳搜郾恚肀P上沾著片梧桐葉,“明天還要帶早班?!?/p>
兩人往小區(qū)走,路過燒烤攤時,王大爺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收攤??匆娝麄儯χf過來兩串烤翅:“剛烤好的,送你們?!?/p>
“謝謝王大爺?!泵髦劢舆^來,遞給白泳一串,“他兒子以前也是省隊(duì)的,練田徑的,后來跟他爸?jǐn)[攤了?!?/p>
“挺好的?!卑子疽Я丝诳境?,外皮焦脆,肉汁在嘴里爆開,“自己喜歡就行?!?/p>
小區(qū)的樓道還是黑黢黢的。明舟掏出手機(jī)打開手電筒,光柱在樓梯上晃動,照亮了墻上斑駁的涂鴉。白泳跟著光柱往前走,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往前撲去。
明舟伸手扶住她,掌心貼在她的腰上,溫?zé)岬挠|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白泳能聞到他身上的烤翅味混著淡淡的須后水味,心跳突然變得像泳池里的浪花,一陣比一陣急。
“小心點(diǎn)?!泵髦鄣穆曇粲行┑?,呼吸拂過她的發(fā)頂,“這里的臺階不平?!?/p>
白泳猛地站直身體,往后退了半步,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光柱在她腳邊晃了晃,明舟關(guān)掉手電筒,樓道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過氣窗鉆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小塊的光斑。
“晚安?!彼穆曇粼诤诎道镯懫穑瑤е┪⒌纳硢 ?/p>
“晚安?!卑子久鴫Ω业阶约旱拈T,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聽見對面的門輕輕響了一聲。
房間里還留著白天的熱氣。白泳打開窗戶,晚風(fēng)吹帶著梧桐葉的清香灌進(jìn)來,吹散了身上的燒烤味。她靠在窗臺上,看著對面的窗戶漸漸亮起燈,暖黃色的光暈里,隱約能看見明舟的影子在晃動。
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是個陌生的座機(jī)號碼。白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小泳,是爸爸?!彪娫捘穷^的聲音帶著疲憊,“你媽……她住院了,高血壓犯了?!?/p>
白泳握著手機(jī)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窗外的風(fēng)突然變大,梧桐葉被吹得嘩啦作響,像誰在耳邊哭。
“她讓我跟你說,訂婚宴取消了?!备赣H的聲音越來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