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偏愛玫瑰的褶皺
說每片花瓣都藏著陽光的吻
我便把后院的泥土翻了又翻
讓春天從鐵鍬尖上 長出第一粒認(rèn)真
從選種到培土 晨昏都蹲成了剪影
看嫩芽頂破地殼時 帶著怯生生的紅
澆水時總想起你笑起來的弧度
施肥時默數(shù) 距離你下次路過 還有幾個晨昏
如今它們炸開了 像打翻的胭脂盒
深紅是未說出口的滾燙
淺粉是藏在眼底的搖晃
連帶著刺 都長得分寸剛好
既怕驚擾了蝴蝶 又怕攔不住 想奔向你的風(fēng)
你說喜歡玫瑰 我便種滿整個后院
讓每朵綻放都朝著你走來的方向
它們不必知道 自己是我的替身
只用替我 把愛意 開得 沸沸揚(yáng)揚(yáng)
…………………………
祁歲第一次注意到辭年看花的樣子，是在三月末的一個午后。
他坐在二樓臥室的藤椅上，窗開了道縫，風(fēng)裹著料峭的寒意鉆進(jìn)來，吹得他指尖發(fā)顫。樓下花園里，辭年正站在那叢剛抽芽的月季前，指尖懸在葉片上方半寸，像是在描摹什么隱秘的紋路。祁歲盯著他的側(cè)影看了很久，直到對方忽然轉(zhuǎn)過身，隔著二十米的距離，精準(zhǔn)地對上他的視線。
辭年笑了笑，沒說話，轉(zhuǎn)身從車庫里拖出把鐵鍬。
“你在翻土？”晚飯時，祁歲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飄在湯面上的油花。他今天又咳了很久，嗓子里還帶著鐵銹味。
“嗯，”辭年把盛著排骨的白瓷碗推到他面前，“種點(diǎn)東西?！?/p>
“種什么？”
“玫瑰?！鞭o年抬眼，目光落在他蒼白的耳垂上，“上次看到你窗臺上那盆，快枯死了?！?/p>
祁歲沒接話。那盆玫瑰是前幾天家政阿姨帶來的，花瓣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他本來打算明天扔掉。他垂眸喝湯，瓷勺碰到碗壁，發(fā)出清脆的響。辭年看著他纖長的手指，忽然說：“我偏愛玫瑰的褶皺。”
祁歲的動作頓了頓。
“每片花瓣都藏著陽光的吻?！鞭o年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空氣聽，“你不覺得嗎？”
空氣里有片刻的死寂。祁歲抬眼，那雙總是蒙著層薄霧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辭年的臉。他看到對方眼底翻涌的、和他如出一轍的冷漠，忽然彎了彎唇角。那笑意極淡，卻像冰面裂開的細(xì)縫，露出底下一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是嗎?！彼f，語氣聽不出情緒。
第二天祁歲醒來時，臥室門被人推開了條縫。辭年蹲在窗臺下，正用小鏟子給那盆瀕死的玫瑰換土，動作仔細(xì)得不像他會做的事。陽光透過紗窗落在他發(fā)頂，鍍上層暖融融的金邊，可祁歲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只想起上周在他書房看到的那把拆信刀——鋒利，冰冷，泛著冷光。
“你很閑？”祁歲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
辭年回頭，鼻尖沾了點(diǎn)泥土：“醫(yī)生說你多看看綠色植物好?！?/p>
“我對花沒興趣?！?/p>
“我有?！鞭o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床邊，“等樓下的玫瑰開了，搬幾盆上來?！彼氖种笌缀跻龅狡顨q的臉頰，最終卻落在被角上，輕輕掖了掖，“今天感覺怎么樣？”
“和昨天一樣?！逼顨q閉上眼，拒絕再看他。他知道辭年在觀察他，就像他也在觀察辭年一樣。兩個帶著相同病癥的人湊在一起，像兩只互相舔舐傷口的狼，既要提防對方亮出的獠牙，又忍不住貪戀那點(diǎn)虛假的溫度。
辭年真的開始種玫瑰了。
他像是忽然找到了新的樂趣，每天下午都會去后院待上兩三個小時。祁歲從窗口望下去，能看到他彎腰翻土的身影，鐵鍬插進(jìn)泥土的聲音隔著窗戶傳進(jìn)來，悶悶的，卻帶著種奇異的規(guī)律感。有一次他咳得厲害，扶著窗臺想透氣，正好看到辭年蹲在地里，手指捏著一粒黑色的種子，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
“那是什么？”他打開窗戶，冷風(fēng)吹得他打了個寒顫。
“黑魔術(shù)?！鞭o年抬頭，把種子遞到他面前，“一種玫瑰?！?/p>
祁歲看著那粒比指甲蓋還小的種子，忽然問：“要多久才開花？”
“三個月吧?！鞭o年的指尖碰到他的，冰涼的觸感像電流，“到時候正好入夏?！?/p>
祁歲縮回手，攏了攏身上的薄毯：“無聊?！?/p>
他轉(zhuǎn)身回屋，卻在關(guān)窗的瞬間，看到辭年低頭笑了。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卻帶著種近乎殘忍的期待，像在等待一場盛大的毀滅。
日子一天天過去，后院的泥土被翻了一遍又一遍。祁歲的身體時好時壞，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臥室里，要么看書，要么對著窗外發(fā)呆。他看著辭年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從翻土到培土，從撒種到澆水，晨昏交替間，那個身影漸漸蹲成了窗景里的一道剪影。
有天夜里，祁歲咳得停不下來，胸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蜷縮起身子。臥室門被推開時，他以為是護(hù)工，直到一雙帶著泥土氣息的手輕輕按住他的后頸。
“喝點(diǎn)水?！鞭o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室外的寒氣。
祁歲沒睜眼，任由對方把溫水喂進(jìn)他嘴里。水流過喉嚨，稍微緩解了灼痛感。他感覺到辭年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頸側(cè)，那里的皮膚很薄，能清晰地摸到動脈的跳動。
“今天發(fā)芽了?！鞭o年忽然說，“很小，帶著怯生生的紅?！?/p>
祁歲的睫毛顫了顫。
“像你昨天退燒后，臉頰的顏色?！?/p>
這句話讓祁歲睜開了眼。他看著辭年近在咫尺的臉，對方的眼神很認(rèn)真，甚至可以說是溫柔，但祁歲能看到那溫柔底下，藏著和他一樣對生命的漠視。他們是同類，這點(diǎn)從第一次見面時就確定了。
“辭年，”祁歲的聲音很輕，“你知道反社會人格障礙的診斷標(biāo)準(zhǔn)嗎？”
辭年的手指頓了頓，隨即笑了：“知道。缺乏共情能力，漠視或侵犯他人權(quán)益，無法遵守社會規(guī)范……還有呢？”
“還有，”祁歲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無法建立親密關(guān)系?！?/p>
空氣安靜下來，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在回蕩。辭年的手從他頸側(cè)移開，輕輕拂過他汗?jié)竦念~發(fā)：“那又怎么樣？”
是啊，那又怎么樣。祁歲閉上眼，不再說話。他們本來就不需要什么狗屁親密關(guān)系，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刺猬，保持著最安全的距離，偶爾露出柔軟的肚皮，不過是為了更好地觀察對方的弱點(diǎn)。
玫瑰的嫩芽長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就抽出了細(xì)長的藤蔓。辭年開始給它們搭架子，每天早上都會拿著卷尺量生長的高度，然后把數(shù)據(jù)記在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上。祁歲偶爾會看到那個本子，上面除了日期和數(shù)字，什么都沒有，像一份冰冷的實(shí)驗(yàn)報告。
“澆水的時候，會想起什么？”有一次，祁歲坐在窗邊，看著辭年拿著水壺在花叢中走動。
辭年回頭：“想起你笑起來的弧度?！?/p>
祁歲挑了挑眉。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笑過。
“上次你看到我被玫瑰刺扎到手，笑了?！鞭o年走近，隔著窗戶，把那根被扎出血的手指伸到他面前，“就在這里?！?/p>
祁歲看著那道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辭年的手指被刺扎得很深，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他當(dāng)時確實(shí)笑了，覺得那畫面有種詭異的美感。
“很可笑嗎？”辭年問。
“嗯?！逼顨q點(diǎn)頭，語氣坦誠得近乎殘忍，“像個傻子。”
辭年笑了起來，這次的笑聲很真切，震得窗玻璃都在微微發(fā)顫。“也許吧。”他說，“施肥的時候，我會數(shù)還有幾天能看到你?！?/p>
祁歲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別過臉，看向遠(yuǎn)處的天際線。晚霞正燒得熱烈，把半邊天都染成了血色。他知道辭年在撒謊，就像他知道自己每次說“無所謂”時，心里都在叫囂著什么一樣。他們是天生的騙子，最擅長用謊言包裹住那顆早已腐爛的心臟。
入夏的時候，玫瑰終于開花了。
祁歲是被濃郁的香氣喚醒的。他走到窗邊，看到后院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紅色的海洋。深紅的、淺粉的玫瑰擠在一起，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辭年站在花海中央，穿著件白色的襯衫，衣角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好看嗎？”辭年抬頭，隔著滿院的玫瑰看向他。
祁歲沒說話。他看著那些層層疊疊的花瓣，忽然想起辭年說過的話——每片花瓣都藏著陽光的吻。可他只看到那些褶皺里藏著的、和他眼底一樣的冰冷。
“下來看看？”辭年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陽光落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捧融化的金子。
祁歲猶豫了片刻，還是下樓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牽扯著胸口的疼痛，但他沒有停下。辭年就站在門口等他，手里拿著一朵剛摘下來的黑魔術(shù)，花瓣邊緣泛著深紫色，像凝固的血。
“給你。”辭年把花遞給他。
祁歲沒有接，只是看著那朵花?！八鼈兌汲@邊開。”他說，“你故意的?！?/p>
“嗯，”辭年承認(rèn)得很坦然，“朝著你走來的方向?！?/p>
祁歲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看了很久，忽然說：“它們是我的替身嗎？”
辭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笑了：“你覺得是，就是?！?/p>
祁歲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辭年伸手想扶他，卻被他避開了。他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扶著墻壁才能站穩(wěn)。等終于緩過來，他看著辭年，眼底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笑意。
“辭年，”他說，聲音因?yàn)榭人远兊蒙硢?，“你知道嗎？反社會人格的人，也會有想要的東西?！?/p>
辭年看著他，沒說話。
“我想要你?！逼顨q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兩人之間激起層層漣漪，“不是像玫瑰這樣遠(yuǎn)遠(yuǎn)看著，是……”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一片玫瑰花瓣，“把你拆開來，一片片看清楚?！?/p>
辭年的呼吸頓了頓。他看著祁歲蒼白臉上那抹奇異的紅暈，忽然伸手，把他攬進(jìn)了懷里。懷里的人很輕，像一片羽毛，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里那股和他一樣的、對毀滅的渴望。
“好啊?！鞭o年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玫瑰的香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我們就一起，把這愛意，開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祁歲靠在他懷里，聽著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忽然笑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知道這些玫瑰遲早會凋謝一樣。但他不在乎。他們是天生的惡魔，不需要救贖，也不需要憐憫。他們只需要在彼此的褶皺里，找到那點(diǎn)藏著的、滾燙的陽光，然后一起，在這場盛大的毀滅里，燃燒殆盡。
后院的玫瑰還在瘋狂地開著，濃烈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像一場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夢。而夢里的兩個人，正站在花海中央，交換著一個帶著玫瑰刺的吻，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流，滴在花瓣上，暈開一片更深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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