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戰(zhàn)的血濺在蕭煜臉上時,正有一縷晨光從密室門縫鉆進來。溫熱的液體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滴在明黃的龍袍上,混著謝景瀾的血洇出更大的紅團。蕭煜低頭看著懷里一動不動的人,耳后那個朱砂印記被血糊了一半,像極了那年上元節(jié)放的荷花燈,在冰面上明明滅滅地飄遠。
"將軍留了后手!"林戰(zhàn)的聲音還卡在喉嚨里,半截話混著血沫子涌出來。蕭煜感覺掌心被塞進個冰涼堅硬的東西,低頭看見半塊虎符正硌著謝景瀾的血書。外面的廝殺聲突然變了調,原本清脆的兵器相撞聲里混進悶響,像是有人用布裹著刀在砍肉。
"陛下!"統(tǒng)領撲過來擋在蕭煜身前,背后插著支羽箭,"快從密道走!"
蕭煜沒動。他的手指正沿著謝景瀾心口那道最深的傷口邊緣摸索,指尖能感覺到肋骨斷裂的錯位感。三個月前謝景瀾替他擋下那杯毒酒時,胸膛也是這樣劇烈起伏著,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去那口黑色的液體。當時他嚇得渾身發(fā)抖,只知道死死攥著對方的衣袖,卻沒看清那人耳后還有這么個印記。
"那年宮宴刺客,是他替你擋了毒針..."母后的信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太陽穴。蕭煜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生辰,謝景瀾送了柄通體烏黑的匕首,說是西域玄鐵打造,削鐵如泥。他當時還以為是攝政王怕自己不聽話,特意送把刀來殺人滅口。
"陛下!"統(tǒng)領又喊了一聲,聲音里帶了哭腔,"老奴斷后!"
蕭煜終于抬起頭。外面的天色已經大亮,曇花開得正盛,甜膩的香氣順著門窗縫隙鉆進來,和血腥味攪在一起讓人發(fā)暈。他想起謝景瀾總愛在書房插曇花,說這花雖只開一夜,卻比任何花都有風骨。當時他還在心里撇嘴,覺得權臣就是矯情,喜歡這些短命玩意兒。
"傳旨。"蕭煜的聲音很啞,像是喉嚨里塞了團破布。
統(tǒng)領愣住了:"陛下..."
"廢江南鹽引,抄沒鹽商家產。"蕭煜慢慢站起身,龍袍下擺拖在地上,沾了血的布料發(fā)出黏膩的聲響,"著大理寺即刻徹查鹽引案,所有涉案人等,斬立決。"
院外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玄甲騎兵似乎占了上風。但蕭煜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射向林戰(zhàn)的那一箭太快太準,絕不是普通刺客能有的身手。謝景瀾說過,朝堂上最危險的從不是明晃晃的刀,而是藏在暗處的箭。
"還有。"蕭煜低頭理了理衣襟,把半塊虎符塞進袖袋,"朕要御駕親征江南。"
統(tǒng)領撲通一聲跪下,額頭像搗蒜似的磕著青磚地:"陛下三思!江南水網密布,鹽商盤踞多年,您萬金之軀豈能涉險!"
蕭煜沒說話,只是彎腰替謝景瀾理了理散亂的衣領。那人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像把小扇子,以前他總愛趁謝景瀾批閱奏折時偷偷數(shù),數(shù)到第七根就會被發(fā)現(xiàn),然后被對方捏著下巴轉過去:"陛下又走神了?"
"君無戲言。"蕭煜輕輕按了按謝景瀾的眼皮,讓那雙眼徹底閉上。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自己偷偷看謝景瀾,對方總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不是權臣有什么通天本事,而是那個人的注意力,從來就沒離開過他身上。
外面的打斗聲漸漸平息,有親兵進來稟報,說刺客已經盡數(shù)伏誅。蕭煜點點頭,讓人取來干凈的白布,親自把謝景瀾裹起來。布帛碰到傷口時,他清楚地感覺到手指下傳來一絲極輕微的顫動,但再細摸又什么都沒有了。
"把將軍的遺體好生收斂。"蕭煜站起身,龍袍上的血跡已經半干,暗紅色的斑塊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按親王禮備喪,等朕從江南回來,親自送將軍下葬。"
統(tǒng)領還想說什么,卻被蕭煜眼神里的寒意凍住。那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會躲在龍椅后面發(fā)抖的小皇帝了,此刻的蕭煜站在晨光里,周身散發(fā)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倒有幾分謝景瀾平日里的模樣。
"陛下..."小祿子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手里捧著件干凈的常服,眼圈紅腫得像核桃,"該換衣服了。"
蕭煜接過衣服,卻沒立刻換上。他走到窗臺下,看著那盆開得正艷的曇花?;ò晟险粗鴰椎温端陉柟庀麻W著詭異的光。他伸手碰了碰花瓣,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謝景瀾的手,總是帶著洗不掉的墨香和淡淡的藥味。
"這花誰送來的?"蕭煜突然問。
小祿子愣了愣:"回陛下,是...是前兒個皇后娘娘宮里送來的,說這品種稀有,特意..."
皇后的名字像根針,猛地扎進蕭煜心里。謝婉儀臨死前捏著的那張紙條還在他袖袋里,"江南鹽引,百萬兩,謝"這幾個字寫得娟秀工整,和她平日里溫婉賢淑的模樣完全對上??芍x景瀾留下的《江山策》里明明寫著"后宮不得干政",還特意用紅筆標了句"外戚專權,國之大忌"。
"皇后的后事辦得怎么樣了?"蕭煜轉身,接過小祿子遞來的布巾擦手。
"回...回陛下,按貴妃禮暫厝偏殿..."
"改為庶人禮。"蕭煜打斷他,眼神冷得像冰,"罪婦謝氏,穢亂宮闈,意圖謀逆,不配入皇家陵寢。"
小祿子嚇得跪下了,連統(tǒng)領都驚訝地抬起頭。誰都知道皇后是謝景瀾的侄女,廢后禮等于打攝政王家的臉??涩F(xiàn)在謝景瀾尸骨未寒,蕭煜就急著撇清關系...
"怎么?"蕭煜挑眉,這個動作學得十足十。以前謝景瀾每次不耐煩,就會這樣挑一下左眉,然后用指節(jié)敲著桌面:"陛下有何見解?"
統(tǒng)領慌忙低下頭:"臣...臣遵旨。"
蕭煜走到院子里,玄甲騎兵正在清理戰(zhàn)場。黑衣人的尸首被摞在一起,露出的手腕上都有個青蛇紋身。他想起謝景瀾書房里那幅《百蛇圖》,當時還笑對方堂堂大將軍竟喜歡這種陰邪東西,現(xiàn)在才明白那可能是某種暗號。
"林副將的遺體..."蕭煜頓了頓,改口道,"林將軍的遺體,按二品武官禮送回其家鄉(xiāng)安葬,其家屬朕會親自撫恤。"
幸存的玄甲兵突然齊刷刷跪下,甲胄碰撞聲震得地面發(fā)顫。為首的百戶哽咽道:"謝陛下隆恩!"
蕭煜沒再說什么,只是朝馬車走去。江南的事情必須盡快查清,謝景瀾留下的那半塊虎符,還有林戰(zhàn)沒說完的話,都像鉤子一樣撓著他的心。他總覺得謝景瀾沒死,那個總是板著臉卻會在他生病時偷偷守在床邊的男人,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
馬車緩緩駛動時,蕭煜撩開車簾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偏僻的宅院在晨光中像只蟄伏的巨獸,院墻上濺滿了暗紅色的血跡。他突然想起昨夜謝景瀾拉著他躲進密室時,手心里全是汗。平時那個連射箭都穩(wěn)如磐石的人,當時竟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陛下,要先回行宮嗎?"車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蕭煜搖搖頭:"去碼頭,朕要立刻南下。"
他從袖袋里掏出那半塊虎符,上面刻著的"鎮(zhèn)北"二字已經被血水浸得模糊。謝景瀾統(tǒng)領的鎮(zhèn)北軍向來只聽虎符調遣,現(xiàn)在有了這半塊虎符,至少在江南能調動一部分兵力。只是不知道另一半虎符藏在鹽運司哪個暗格里...
馬車突然猛地一震,像是碾到了什么東西。蕭煜猝不及防撞在車壁上,額頭磕出個包。他正要發(fā)火,卻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囀煜さ牡崖?。那調子很簡單,是他小時候謝景瀾教他吹的《驅邪謠》,說是能趕走噩夢。
"停車!"蕭煜掀開車簾跳下去,顧不得君臣儀態(tài)在街上狂奔。笛聲是從街角茶館傳來的,他沖進去時,正看見個穿青色長衫的背影消失在二樓樓梯口。那人腰間掛著個玉佩,形狀像只小老虎,尾巴處缺了一角。
蕭煜心臟狂跳起來,那是他十二歲時送給謝景瀾的生日禮物,當時還得意洋洋地說:"等朕親政了,就給將軍換個金的!"
他沖上二樓,雅間里空無一人,只有窗臺上放著杯溫熱的茶,旁邊壓著張紙條。蕭煜拿起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
"江南水涼,陛下多帶件棉衣。"
字跡蒼勁有力,末尾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尾巴處特意用朱砂點了個紅點。蕭煜突然想起謝景瀾耳后的那個印記,原來不是什么毒針留下的疤痕,而是當年自己偷偷畫上去的小虎尾巴。
"謝景瀾..."蕭煜捂住嘴,眼淚怎么都止不住。他知道那個人肯定就在附近,說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里看著他傻笑。這個認知讓他又氣又笑,眼淚掉得更兇了。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蕭煜探頭一看,是小祿子帶著禁軍追來了。他慌忙把紙條塞進口袋,用袖子擦干臉?,F(xiàn)在還不是暴露的時候,謝景瀾既然選擇詐死,肯定有他的道理。
"陛下!您沒事吧?"小祿子氣喘吁吁地跑上來,看見蕭煜站在窗前,臉色蒼白得嚇人。
蕭煜搖搖頭,指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方才看見個可疑人物,跟丟了。"
小祿子連忙吩咐禁軍去追,又扶著蕭煜下樓:"陛下龍體要緊,還是先回行宮歇息吧,江南那邊..."
"不必了。"蕭煜打斷他,語氣恢復了帝王的威嚴,"備船,朕要立刻啟程。"
坐在前往碼頭的馬車上,蕭煜悄悄摩挲著口袋里的紙條。紙上的朱砂印記被體溫焐得發(fā)燙,像那個人總是熱烘烘的手掌。他想起昨夜在密室里,自己從背后抱住謝景瀾時,那人身體瞬間的僵硬,還有那句帶著嘆息的"君臣有別"。
現(xiàn)在想來,當時謝景瀾的聲音里哪有什么冰冷,分明全是舍不得。蕭煜忍不住笑出聲,引得前面趕車的車夫都回頭看了一眼。他掏出那半塊虎符,貼在臉頰上蹭了蹭。冰涼的金屬帶著奇異的暖意,像是謝景瀾正在輕輕撫摸他的臉。
"謝景瀾,"蕭煜對著虎符輕聲說,"你欠朕的,可得好好還。"
江南的鹽引案,后宮的蹊蹺死亡,還有那些手腕上紋著青蛇的刺客...蕭煜把這些線索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越來越覺得背后有只大手在操縱一切。謝景瀾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假死脫身。
"陛下,碼頭到了。"車夫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
蕭煜收起虎符,整理了一下衣襟。陽光照在江面上,粼粼波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碼頭上停著艘巨大的官船,龍旗在風里獵獵作響。他踩著跳板上船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嘆息,像極了謝景瀾無奈時的聲音。
蕭煜腳步一頓,猛地回頭。人群熙熙攘攘,每個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沒人注意到這位年輕的帝王。但他清楚地看見,碼頭對面的茶館二樓,有個青色身影一閃而過,腰間那只缺角的玉老虎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船緩緩離岸時,蕭煜站在甲板上,望著越來越小的碼頭。他知道謝景瀾一定就在附近,說不定正坐在哪艘不起眼的小船上跟著他。這個認知讓他心里踏實了不少,連帶著江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陛下,起風了,回艙吧。"小祿子拿來件披風,小心翼翼地給他披上。
蕭煜點點頭,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岸邊。直到再也看不見任何熟悉的身影,他才轉身回艙。船艙里已經擺好了地圖,江南各州府的位置標注得清清楚楚。鹽運司在揚州,林戰(zhàn)說虎符在庫房暗格...
蕭煜的手指落在揚州的位置上,那里剛好有個朱砂標記,和謝景瀾耳后那個印記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江山策》里關于江南鹽稅的批注:"鹽鐵官營,利在千秋,然需先除內鬼。"當時他還不明白什么內鬼,現(xiàn)在看來,這只內鬼恐怕就在自己身邊。
夜色降臨時,船行至江心。蕭煜站在甲板上,望著水中跳動的月光。他想起小時候謝景瀾教他游泳,故意把他往深水區(qū)推,等他嚇得哇哇大哭才把他撈上來,然后板著臉說:"身為帝王,不能怕水,更不能怕死。"
當時他恨得牙癢癢,現(xiàn)在卻覺得眼眶發(fā)熱。謝景瀾為他做了這么多事,他卻一直像個傻子似的疑神疑鬼。如果這次能平安回京城,他一定要...
蕭煜突然握緊拳頭。他一定要讓謝景瀾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需要躲在別人身后的小皇帝了。這次江南之行,他要親手把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揪出來,為林戰(zhàn)報仇,也為謝景瀾掃清所有障礙。
"陛下,夜深了。"小祿子端來碗姜湯,熱氣騰騰的,"喝了暖暖身子。"
蕭煜接過碗,剛喝了一口,突然聽見艙外傳來幾聲水響。他警覺地放下碗,拔出腰間的匕首——正是謝景瀾送他的那柄玄鐵匕首。艙門被猛地撞開,幾個黑衣人魚貫而入,手里的彎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保護陛下!"小祿子撲過來擋在蕭煜身前,后背立刻挨了一刀。
蕭煜揮刀格擋,卻被黑衣人巨大的力量震得后退幾步。這些人的身手比白天那些刺客高出太多,顯然是精英中的精英。他想起謝景瀾說過的話:"遇到打不過的敵人,先跑,活著才有機會報仇。"
可船上到處都是黑衣人,根本沒地方跑。蕭煜背靠著欄桿,匕首橫在胸前。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雙倔強的眼睛。他想起謝景瀾在密室里倒下時的樣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力量。
"想動朕?"蕭煜冷笑一聲,語氣像極了某個權臣,"先問問朕手里的刀同不同意!"
黑衣人對視一眼,突然齊齊往前撲。蕭煜咬緊牙關,使出謝景瀾教他的招式,匕首劃破夜空,帶起一串血珠。但對方人太多,他很快被逼到欄桿邊,退無可退。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調子和《驅邪謠》一模一樣。黑衣人臉色大變,對視一眼后竟齊刷刷地跳江逃走,轉眼間就消失在夜色里。
蕭煜扶著欄桿喘氣,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是誰來了,那個口口聲聲說君臣有別的人,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偷偷跟了過來。
"謝景瀾,"蕭煜對著漆黑的江面輕聲說,"你要是敢再不出來,朕就把你藏的那半塊虎符扔江里。"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笑聲,帶著點無奈和寵溺:"陛下又威脅臣。"
蕭煜猛地轉身,月光下,謝景瀾穿著身夜行衣,臉上還帶著道未愈合的傷疤,正靠在艙門邊上看著他。那人腳下躺著幾個黑衣人的尸首,顯然是剛解決完其他刺客。
"你..."蕭煜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是該質問他為什么裝死,還是該撲進他懷里大哭一場?
謝景瀾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想碰他的臉,又在半空中停?。?臣..."
蕭煜卻突然撲過去抱住他,把臉埋在對方胸口。夜行衣上全是江風和血腥味,卻讓他感到無比安心。謝景瀾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抬手輕輕抱住他的背。
"以后不許再裝死了。"蕭煜悶悶地說,聲音帶著哭腔。
謝景瀾低低地嗯了一聲,下巴抵在他發(fā)頂:"好。"
月光灑在甲板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江面上,幾點漁火明滅不定,像極了那年宮宴上,謝景瀾替他擋下毒針后,自己偷偷抹掉的眼淚。
謝景瀾的手掌貼著蕭煜后心,掌心的薄繭摩挲過衣料下微顫的脊背。江風卷著水汽撲上甲板,將兩人交疊的影子吹得晃動,像極了那年上元節(jié)被孩童失手碰倒的走馬燈。
"臣這身夜行衣沾了血腥氣。"謝景瀾的聲音貼著蕭煜耳尖,溫熱氣息混著淡淡的藥味,"陛下不嫌臟么?"
蕭煜在他懷里悶哼一聲,手指攥緊對方腰間玉帶:"比起某些裝死的騙子,血腥氣可干凈多了。"話音未落就被人捏著后頸提起來,對上雙含笑的眼睛。月光在謝景瀾眼尾那道新添的疤上流淌,倒比平日那副冷峻模樣多了幾分鮮活氣。
"先松手。"蕭煜別過臉,卻感覺手腕被輕輕握住。謝景瀾的拇指摩挲著他掌心里的薄繭——那是三個月前練箭時磨出來的,當時這位大將軍還板著臉說"陛下握弓姿勢不對",轉手就用綢布給他纏了三層護腕。
"小祿子還在外面。"蕭煜掙了掙沒掙開,反而被對方順勢攬住腰往船艙里帶。艙門"咔嗒"落鎖的聲響里,他聽見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謝景瀾的手始終沒松開他的腰,指尖偶爾擦過腰側癢肉,引得他猛地一顫。
"江南鹽運司有我的人。"謝景瀾突然正經起來,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但鹽引案牽扯太多,連工部侍郎上個月都..."他突然停住,看著蕭煜把油布包里的東西倒在桌上——半塊虎符、三張泛黃的賬冊紙,還有枚缺角的玉佩。
"這個朕認得。"蕭煜捏起玉佩,上面刻著的"謝"字邊角被摩挲得發(fā)亮,"是當年你說要拿去鎮(zhèn)宅的那枚。"
謝景瀾的喉結動了動:"陛下還記得。"
"你以為朕是傻子?"蕭煜將玉佩扔回去,卻被對方穩(wěn)穩(wěn)接住,"你書房暗格里的《江山策》,第廿三頁夾著江南鹽商的名單,用的是西域密墨,要拿火烤才能顯形。"他突然傾身靠近,鼻尖幾乎碰到謝景瀾下巴,"說吧,謝大將軍打算瞞朕到什么時候?"
謝景瀾突然笑出聲,抬手揉亂他的發(fā)髻:"陛下偷看臣的密檔,可是打算治臣死罪?"
"朕先治你欺君之罪!"蕭煜拍開他的手,卻在觸及對方手腕時頓住——那里有道淺淺的勒痕,像是被什么東西捆過。三個月前謝景瀾替他擋毒酒那晚,他似乎也瞥見類似的痕跡,當時只當是武將常有的舊傷。
"這是..."
"沒什么。"謝景瀾不動聲色地將手腕縮進袖中,目光轉向桌上的賬冊,"這批鹽引背后是..."
"咚!咚!咚!"急促的叩門聲打斷他的話,小祿子帶著哭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陛下!您沒事吧?剛才的刺客..."
蕭煜和謝景瀾對視一眼,后者迅速閃到艙壁暗格后。蕭煜整理好衣襟才應聲:"何事?"
"老奴聽見動靜..."小祿子推門進來時還在發(fā)抖,目光掃過凌亂的艙室和地上血跡,突然"撲通"跪下,"陛下恕罪!是老奴護駕不力!"
"起來吧。"蕭煜從桌上拿起茶杯,指尖還殘留著謝景瀾掌心的溫度,"刺客已經跑了。"他故意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暗格里傳來極輕的悶響——大概是某人沒站穩(wěn)撞到了頭。
小祿子爬起來擦眼淚:"陛下您受驚了,還是讓禁軍守在艙外吧?"
"不必。"蕭煜瞥了眼暗格方向,"越多人越容易出事。對了,把太醫(yī)叫來給小祿子看看傷。"他指著地上血跡,那是方才忠心太監(jiān)替他擋刀時留下的。
小祿子連忙擺手:"老奴這點小傷不礙事..."話沒說完就被蕭煜打斷:"君無戲言。"
這四個字讓暗格里的人輕輕咳嗽一聲。蕭煜忍住笑意,看著小祿子被禁軍扶出去上藥。艙門重新關上時,謝景瀾從暗格里鉆出來,額角果然紅了一片。
"謝大人也會笨手笨腳?"蕭煜忍住笑遞過傷藥。
謝景瀾接過藥瓶卻沒立刻用,反而轉身從暗格里拉出個木箱:"陛下猜猜這里面是什么?"箱子打開的瞬間,蕭煜倒抽一口冷氣——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兵符、密信,還有件熟悉的玄色披風。
"這是..."
"鎮(zhèn)北軍的調兵令。"謝景瀾拿起披風一抖,月光照出內里繡著的白虎圖騰,"臣早料到有人會對鹽引案下手,半年前就把兵權交接給了可靠的副將。"他突然轉身逼近,兩人距離近得能數(shù)清對方睫毛,"但臣沒料到..."
蕭煜的心跳漏了一拍:"沒料到什么?"
"沒料到陛下會御駕親征。"謝景瀾的手指輕輕拂過他臉頰,"更沒料到...陛下會為臣掉眼淚。"
蕭煜猛地后退撞在桌角,后腰傳來鈍痛。謝景瀾順勢按住他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燙得他心慌。窗外江風突然變急,吹得船身搖晃,桌上燭火噼啪作響,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艙壁上,交纏得分不清彼此。
"誰...誰為你掉眼淚了!"蕭煜別過臉,卻感覺對方的氣息越來越近,"謝景瀾你別亂來,朕是天子..."
"臣知道。"謝景瀾的唇擦過他耳垂,"所以臣會護著陛下,像從前一樣。"他突然將蕭煜打橫抱起,驚得對方摟住他脖子,"但現(xiàn)在,陛下得先跟臣學怎么在船上站穩(wěn)。"
蕭煜的臉騰地紅透,埋在謝景瀾頸窩不敢抬頭。多年前那個在冰面上教他滑冰的少年將軍,似乎從未變過。只是那時他會故意把他推倒在雪地里,如今卻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腰,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
"對了,"蕭煜突然想起什么,戳了戳謝景瀾胸口,"林戰(zhàn)死了沒有?"
抱著他的手臂僵了一下,隨即傳來悶悶的笑聲:"林副將正在后艙扮尸體,回頭陛下可得賞他個雞腿。"
蕭煜忍不住笑出聲,眼淚卻突然掉下來。溫熱的液體砸在謝景瀾鎖骨上,驚得對方腳步一頓:"陛下怎么..."
"沒什么。"蕭煜把臉埋得更深,聲音甕甕的,"就是覺得...江南的水,好像也沒那么涼。"
謝景瀾低頭親了親他發(fā)頂,江風從開著的艙門灌進來,吹動桌上散落的鹽引賬冊。月光下,那枚缺角的謝字玉佩靜靜躺在虎符旁,邊角的磨損處,似乎還留著少年帝王當年偷偷刻下的小老虎爪印。
遠處突然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天了。蕭煜在謝景瀾懷里漸漸睡著,夢里又回到那年宮宴,刺客的毒針破空而來時,有人將他緊緊護在身后,溫熱的血流在他手背上,像極了此刻貼著臉頰的心跳。
艙外,曇花的香氣乘著江風悄悄潛入,與淡淡的墨香藥味混在一起,成了這個血腥夜晚里最溫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