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難怪全然未聞公爵開倉的傳言。"

　　商人以情報為命。

　　同行交流間總夾雜貴族財政軼聞——去年饑荒中，本應(yīng)受創(chuàng)最重的北部，竟無半分流言稱世代仁政的奧爾多蘭家開倉濟(jì)民，商界甚至揣測當(dāng)代領(lǐng)主格外貪婪。

　　轉(zhuǎn)眼消滅大半塊餅，目光落向盤中另一枚。

　　似是換了肉餡，醬汁也變成朝陽般的橙紅色。

　　喉結(jié)滾動間，商人強(qiáng)抑急切心緒。

　　在這片大陸上，能作主食的谷物，如今可是讓人望眼欲穿的珍寶。

　　貴族們縱然覺得平民死多少都無妨，可當(dāng)真如此，田地?zé)o人照料，稅賦銳減，家門便要吃緊。

　　這在經(jīng)營貨殖的格爾特看來是明擺著的道理，但世人總要等火燒到腳邊才醒悟——倒也不稀奇。

　　冬去春來，領(lǐng)地的貴族老爺們也漸漸覺出這場饑荒于自家大為不妙。

　　照這般下去，只怕連夏收麥子的人手都要湊不齊了。

　　玉米本是牲口飼料，價極賤。

　　若只為果腹，原不必講究什么精細(xì)。

　　谷物之類，和水煮煮便能下咽。

　　在當(dāng)下光景里，能叫人活命干活的吃食，其價值便不可估量了。

　　"夫人率先垂范，北部今年已大舉改種玉米。去年還種土豆的田，如今十之八九都換了這金燦燦的穗子。"

　　"倒是.......魄力非凡。"

　　人總難改積習(xí)。

　　格爾特親眼所見，多少村落仍把去年囤的種薯往地里埋。

　　"夫人斷言這病害還得鬧上幾年，如今種土豆純屬糟蹋。眼下單劃了塊小田，按她定的章程嚴(yán)加防護(hù)，專育種薯罷了。"

　　這話教格爾特渾身一震。

　　他從學(xué)徒熬成商會東家，商賈的嗅覺最是敏銳——若騎士所言不虛，那位嫁入奧爾多蘭家的夫人，竟是真佛。

　　土豆雖易繁衍耐儲存，到底熬不過年歲。

　　縱使疫病平息，若沒了種薯也是枉然。

　　到那時，一顆種薯怕比黃金還金貴。

　　北部若能保住無恙種薯，莫說舉國，整片大陸都要仰其鼻息。

　　"眼下有樁難處——北部盡種玉米，眼見得要谷賤傷農(nóng)。想著能否往境外販些......."

　　東部商人格爾特被傳喚來，享了茶飯，又與這有爵位的騎士對坐而食，早料到有此提議。

　　唯有一事縈繞心頭：

　　"為何偏選在下——敝商會？東部比我們大的商號可不止三五家。"

　　運糧是大買賣。

　　接了這活計，少不得添置車馬，雇請鏢師。

　　穩(wěn)賺的肥差，正因如此，更教人疑竇叢生。

　　"咳.......實不相瞞，舉薦閣下的正是鄙人。"

　　"這.......愿聞其詳？"

　　"譬若說，東部頭號商號接了這買賣，可要是百姓光吃這玉米，保不齊要得病——膚色濁滯，疹子發(fā)作，口舌生瘡。發(fā)作雖緩，也非人人如此，但窮苦人最易遭殃。稚子羸弱者，或許會送命.......您猜他們當(dāng)如何？"

　　"不過些許風(fēng)險，照賣不誤罷。"

　　專吃谷物的，原就是赤貧之徒。

　　這些賤民、寒村農(nóng)夫、農(nóng)奴之流，本就多有騎士說的癥候。

　　羸弱小兒夭折，原如秋葉飄零。

　　天底下何曾變過？

　　大商號們，想必作此想。

　　“那么，這份差事就交給閣下。只要經(jīng)過特定烹調(diào)法就能預(yù)防病癥——無非是加某樣?xùn)|西同煮罷了。若這般說，閣下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這詰問分明是場試煉。

　　自然該答"為民操勞之事本商會義不容辭，必當(dāng)售賣成品"方屬上乘。

　　既聞北部連攤販都已普及，想必并非繁瑣之法。

　　眼前分明是樁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格爾特深知此刻搓手稱是才合規(guī)矩。

　　“.......本商會行商絡(luò)繹。不如將烹調(diào)演示與技法傳播作為玉米交易條件，售前當(dāng)場烹制示范如何？”

　　騎士聞言咧嘴一笑。

　　面對巨額商機(jī)，格爾特后背滲出冷汗的觸感愈發(fā)鮮明。

　　——恍若行走在劇烈晃動的吊橋之上。

　　“貧民終日疲于糊口。加工若致漲價，差價必成其負(fù)累。簡易處理不如令其自為，反倒能壓低售價。況且未經(jīng)親手烹制，豈能成為扎根的主食？”

　　騎士滿意頷首，伸手取用盤中殘余的料理。

　　“梅爾菲娜大人.......夫人所求的，正是具此等見識的商人。經(jīng)手行商無數(shù)，唯閣下最快參透關(guān)竅?！?/p>

　　“夫人雖睿智遠(yuǎn)謀，終究最是慈悲。若聞拙劣商人中介致惡疾東傳——怕連公爵大人也會冷落她呢。”

　　騎士擺出促狹表情續(xù)道：“反之若閣下辦得漂亮，公爵評價自然水漲船高。故而需得這般既通商道，又體恤貧苦的商人。交予閣下，我甚安心?！?/p>

　　被疑似貴族的騎士直呼其名，格爾特商人之魂為之震顫。

　　眼前不僅是黃金之路，更是——

　　“必攜此法將玉米廣傳東部。誓令食俗與烹技生根，確保供給無虞！”

　　激昂宣言后，他也抓取盤中食物大嚼。

　　——妙極！

　　雖不及公爵府珍饈，但定要造訪領(lǐng)都攤販品嘗不可。

　“.......在下幼時亦是從農(nóng)村來城里做學(xué)徒的。深知國之根基正在沃土稼穡。蒙賜此報效之機(jī)，銘感五內(nèi)?！?/p>

　　騎士忽現(xiàn)靦腆笑意，為格爾特斟上漸溫的茶。

　　與初入此室時相同的香氣，此刻卻如沐浴在公爵夫人慧眼慈懷中的甘露。

　　——須先破除"畜飼料"這般陳見。

　　懷此決意，格爾特將茶一飲而盡。

　　這是那個日后被稱為東部首屈一指的大商人的男子，邁出重大一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