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時，那株幼苗的枝椏突然往雄樹的方向彎了彎，像是在努力夠著什么。蘇清顏蹲在樹下丈量，發(fā)現(xiàn)它的根系已經(jīng)悄悄繞過石墻的殘基，與古樹的根須在泥土里纏成了新的結(jié)——比日記里標(biāo)著的“深三尺”還要深半寸，老管理員用鐵鍬輕輕撥開表層土，根須交纏處竟泛著淡淡的銀光，像是銀章的銹色滲進(jìn)了土里。

男生背著畫架來寫生時，總愛在幼苗旁多擺個小馬扎。他畫完古樹的新芽，總會往畫紙角落添兩筆：有時是蘇清顏蹲在樹下?lián)彀坠谋秤?，有時是銀章在陽光下的反光，最近一張里，幼苗的枝椏上停了只灰雀，鳥喙正銜著片銀杏葉，葉片的紋路恰好和紀(jì)念冊里那枚蟲蛀書簽對上了縫。

入夏的蟬鳴剛起，圖書館翻出了批舊檔案。最底下壓著本民國時期的園藝日志，泛黃的紙頁上記著：“雌樹結(jié)果那年，他在樹下埋了壇酒，說等下個雙花盛開的年份，就和她共飲?！碧K清顏抱著日志跑到銀杏林，男生正用小鏟子在雌樹根旁刨土，鐵鏟碰到硬物的瞬間，兩人同時頓住——壇口露出的紅布，和日志里夾著的布樣顏色分毫不差。

酒壇打開時，沒有濃烈的酒香，只有縷清苦的草木氣，混著銀杏花的淡香漫出來。壇底沉著張疊成方勝的紙，展開來是張未寫完的便條：“酒埋三尺，與根同深，待來春雙花并蒂，便……”墨跡在這里暈開，像是被什么液體打濕過，而便條邊緣的褶皺里，沾著半片干縮的銀杏花瓣，與日記里那片竟是同一株上的。

秋分時的讀書會多了個新環(huán)節(jié)。孩子們把那壇“時光酒”倒進(jìn)陶碗，輪流捧著碗繞樹而行，碗沿碰到樹干時，雄樹的葉片會輕輕顫動，雌樹的枝椏就落下片葉子，正好飄進(jìn)碗里。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指著碗底：“葉子的影子在跳舞！”眾人低頭看去，葉影在酒液里交纏旋轉(zhuǎn)，竟和銀章拼出的心形重合了。

男生在畫架上添了最后一筆。這幅畫里，兩棵古樹的樹冠在半空連成了傘，幼苗在傘下舒展枝椏，而他和蘇清顏的影子落在鋪滿落葉的地上，影子的指尖相觸處，正長出片帶著銀斑的新葉。蘇清顏把那半張便條夾進(jìn)紀(jì)念冊，發(fā)現(xiàn)紙頁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極淺的鉛筆字，像是風(fēng)吹過留下的痕跡：“便條沒寫完的話，我們替它續(xù)上?！?/p>

深冬的雪夜里，古樹的枝椏突然喀拉輕響。男生披衣出門，看見雌樹最粗的枝椏上，結(jié)了層薄冰，冰里凍著片完整的銀杏葉，葉面上用銀粉寫著兩個極小的字：“等你”。而雄樹對應(yīng)的枝椏上，冰殼里凍著的是半片銀杏果殼，殼內(nèi)側(cè)的銀屑，正好拼出“我在”。

老管理員舉著燈籠走來，燈籠的光透過冰殼，把字影投在雪地上?！爱?dāng)年那對學(xué)生總說，”他指著交纏的枝椏，“樹比人記性好，能把沒說出口的話，凍在時光里等答案?！碧K清顏忽然想起那枚“同息”銀章，此刻正躺在窗臺上，月光穿過它的弧線，在墻上投下的光斑里，兩棵樹的影子正慢慢靠近，終于在黎明前疊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開春時，幼苗的枝椏上第一次開出了花。不是單性的細(xì)碎花絮，而是朵罕見的雙瓣花，外瓣帶著雄樹的淺黃，內(nèi)瓣透著雌樹的嫩白。風(fēng)吹過花萼，落下的花粉在泥土里畫出細(xì)細(xì)的線，順著根須的方向，一直連到那壇埋酒的地方——那里新冒出了株小小的綠芽，芽尖頂著點銀粉，像是誰在土里埋下了新的約定。

男生往紀(jì)念冊里夾進(jìn)片剛落的雙瓣花，蘇清顏在旁邊寫下日期，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響，和古樹年輪生長的節(jié)奏漸漸重合。遠(yuǎn)處的孩子們正在收集新的落葉，他們的笑聲驚起幾只灰雀，鳥群掠過樹冠時，抖落的雪粒落在花瓣上，折射出的光里，仿佛能看見民國的學(xué)生在樹下埋酒，看見去年的他們在冰前駐足，也看見很久以后的某個春天，有新的身影蹲在幼苗旁，輕輕說：“你看，故事又長出新的枝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