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半夜醒來時,楚衍正坐在床邊,指尖貼著她的手腕。監(jiān)護儀的綠線規(guī)律地跳動,映在他眼底,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趴在她的床頭,數(shù)著她微弱的呼吸,數(shù)到天亮。
“醒了?”他聲音很輕,帶著剛醒的沙啞。她才發(fā)現(xiàn)他沒睡,白大褂的領(lǐng)口沾著點藥漬,是凌晨給她換輸液袋時蹭上的。
蘇棠沒說話,只是偏過頭,看著他手背上那道新的劃痕。是昨天注射時,她突然抽搐,針頭劃破的。他當(dāng)時沒吭聲,只按住她的肩,直到藥液推完,才轉(zhuǎn)身去處理傷口,血珠滴在地板上,像沒來得及擦的淚痕。
她忽然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傷口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皮膚傳過去,楚衍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燙到一樣,卻沒敢動。
“疼嗎?”她問,聲音還有些啞。
他喉結(jié)滾了滾,好半天才搖頭:“不疼?!?/p>
蘇棠卻知道他在撒謊。他從小就這樣,被藤條抽得皮開肉綻也不吭聲,卻會在她被蚊子咬個包時,跑遍孤兒院找止癢的草藥。她指尖微微用力,按在那道劃痕上,看著他睫毛輕顫,像被風(fēng)吹動的蝶翼。
“阿衍,”她叫他的小名,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像刻在空氣里,“別總對自己這么狠?!?/p>
楚衍的眼眶突然紅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她的掌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拔遗隆彼曇舭l(fā)顫,“我怕哪一天,連疼的資格都沒有了?!?/p>
他怕她走。怕她像那些差點失去的瞬間一樣,徹底消失。這個恐懼像根線,從十二歲那年她在柴房咳出黑血開始,就一直牽著他,勒得他喘不過氣。
蘇棠的指尖陷進他的發(fā)間,摸到那些扎手的白發(fā)。她想起上周他拆實驗設(shè)備時的樣子,高大的男人蹲在地上,把那些昂貴的儀器一件件搬出去,背影落寞得像被全世界拋棄。她當(dāng)時沒說話,只是默默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讓護工端來他愛喝的熱可可——加了雙倍糖,是他小時候偷藏起來,只敢在她病好時才拿出來的味道。
他喝可可時,手在抖,卻沒抬頭看她。她知道他在等一句安慰,一句原諒,可她沒說。有些話,她藏了太多年,像埋在土里的種子,等得久了,反倒不知道該怎么發(fā)芽。
可現(xiàn)在,她摸著他顫抖的肩,突然就懂了。那些被囚禁磨出的怨,被實驗刺出的痛,在他眼底的恐懼面前,都輕得像羽毛。她愛他,愛那個在煤堆里給她暖腳的少年,愛那個跑遍全城給她買藥的青年,也愛這個瘋了一樣想留住她的男人。
這份愛藏得太深,藏在她沒躲開的針頭里,藏在她悄悄溫好的牛奶里,藏在她看著他白發(fā)時,心里那陣無聲的疼。
“楚衍,”她輕輕說,指尖劃過他的眉骨,“別拆設(shè)備了?!?/p>
他猛地抬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你說什么?”
“我說,”蘇棠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讓那份藏了太久的溫柔,毫無保留地涌出來,“實驗可以繼續(xù)。但這次,聽我的劑量。”
她看見他眼里瞬間炸開的光,像被點燃的星火。他想說什么,卻被她用指尖按住了唇?!斑€有,”她補充道,聲音輕得像嘆息,“以后別再自己扛著了?!?/p>
楚衍突然把她緊緊抱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里。他沒哭,只是身體在抖,像繃了太久的弦終于松開。監(jiān)護儀的綠線跳得快了些,像在替他們訴說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窗外的虛擬月光照進來,落在交握的手上。蘇棠貼著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突然笑了。原來愛到深處,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宣言,是柴房里共享的半塊窩頭,是出租屋暖腳的體溫,是這座冰冷的實驗室里,他藏在瘋批外殼下的,那點笨拙的、怕失去的真心。
而她的愛,藏在每一次沒躲開的觸碰里,藏在每一句沒說出口的關(guān)心,藏在骨血里,和他的,融成了一體。
監(jiān)護儀的綠線平穩(wěn)下來,像首溫柔的歌。這個深夜,沒有實驗報告,沒有囚禁的枷鎖,只有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在彼此的心跳里,找到了最安穩(wěn)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