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推開家門時，外婆織了一半的毛衣落在沙發(fā)上，毛線團滾到腳邊。母親坐在餐桌旁，面前擺著她上周落在老家的相機包，拉鏈敞開著，里面露出張皺巴巴的照片——是她和周念安在教堂前的合影，兩個相機手鏈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這是誰？”母親的聲音很輕，指尖捏著照片邊緣，指腹泛白。沈知意攥緊書包帶，后背抵著門板，才發(fā)現(xiàn)玄關(guān)的鞋架上，多了雙母親從沒穿過的平底鞋——她顯然等了很久。

“同學(xué)。”她低頭換鞋，鞋跟磕在地板上，發(fā)出悶響。母親突然把照片摔在桌上，玻璃桌面震得顫了顫：“同學(xué)會戴一樣的手鏈？同學(xué)會靠這么近笑？知意，你跟你爸一樣，都是犟脾氣！”

沈知意猛地抬頭，撞進母親發(fā)紅的眼睛。母親很少提父親，只說他當(dāng)年為了“不切實際的念頭”拋妻棄女，可此刻她眼里的痛，和照片上周念安的笑重疊在一起，像根刺扎進沈知意喉嚨。

“她叫周念安，是攝影社的?！鄙蛑舛紫氯煺掌?，指尖擦過周念安的笑臉，“我們……是認(rèn)真的?！?/p>

母親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淚：“認(rèn)真？你外婆上周住院，我夜里守著病床，你倒在學(xué)校跟人‘認(rèn)真’？你爸當(dāng)年也說認(rèn)真，結(jié)果呢？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你現(xiàn)在要走他的老路？”

沈知意攥著照片站起來，照片邊角被捏出褶皺：“我們不一樣！念安她……”

“有什么不一樣？”母親打斷她，從抽屜里翻出張泛黃的報紙，頭版是父親當(dāng)年和男伴的報道，標(biāo)題紅得刺眼，“你看這報紙，當(dāng)年街坊怎么戳我們脊梁骨？你想讓我再嘗一次？想讓你外婆閉眼前還替你揪心？”

那天晚上，沈知意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書桌上的進口膠卷還放在鐵盒里，是周念安昨天偷偷塞給她的，盒上貼了張便簽：“明天教堂見，帶好相機”。窗外的月光落在膠卷上，像層薄霜，她突然想起周念安蹲在暗房貼照片的樣子，紅燈映著她的側(cè)臉，說“中間這塊等我們的寫真”。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周念安發(fā)來的消息：“墊子我放操場老地方了，今晚星星亮，適合拍夜景”。沈知意盯著屏幕，指尖懸在輸入框上，遲遲落不下去。母親在客廳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她知道母親有哮喘，一著急就犯病，可上周外婆住院，母親硬是撐著沒說。

凌晨三點，沈知意悄悄推開房門。母親趴在餐桌旁睡著了，手邊放著外婆的病歷，上面寫著“需手術(shù)，家屬簽字”。她輕輕把外套披在母親肩上，看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上次見還是黑的，不過才半年。

第二天她沒去操場，也沒回周念安的消息。在教室遇見時，周念安手里還攥著兩個紅豆糕，看見她就笑，眼睛亮得像星星：“膠卷帶了嗎？我查了天氣預(yù)報，下午有太陽。”

沈知意別過臉，往座位走：“我不去了?！?/p>

周念安臉上的笑僵住，紅豆糕掉在地上：“為什么？我們不是說好……”

“說什么好？”沈知意回頭，聲音發(fā)緊，“我媽知道了，她不同意。我外婆要手術(shù)，我沒時間跟你耗。”

周念安追上來，抓住她的手腕，手鏈硌得生疼：“我可以陪你去醫(yī)院！我爸媽那邊……”

“你爸媽？”沈知意掙開她的手，看見她手腕上的新手鏈，銀亮的“安”字刺得眼睛疼，“你爸媽真松口了？還是你哄我的？周念安，我累了，我耗不起?！?/p>

她轉(zhuǎn)身往教室外走，聽見身后紅豆糕被踩碎的聲音，像心被碾過。陳宇站在走廊盡頭，手里拿著杯熱拿鐵，看見她紅著眼眶，把杯子遞過來：“阿姨找過我了?！?/p>

沈知意接過拿鐵，指尖碰著杯壁的溫度：“她找你干什么？”

“問你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标愑羁吭跈跅U上，看著遠處的操場，“她說你外婆手術(shù)費還差些，她想找你爸借錢，又拉不下臉?！?

沈知意猛地抬頭：“她沒跟我說！”

“說了怕你分心。”陳宇嘆了口氣，“阿姨說，只要你肯斷，她就去求你爸。”

那天下午，沈知意去了醫(yī)院。外婆躺在病床上，看見她就笑：“意意，你那個同學(xué)呢？上次你說她拍的玫瑰好看，我想看看。”她攥著外婆的手，手背上全是針眼，突然說不出話。

周念安后來又找過她幾次，在暗房堵她，在食堂等她，甚至在她家樓下站了半宿。沈知意從窗簾縫里看她，她凍得直搓手，手里還攥著相機，鏡頭對著她家的窗戶，像在拍什么寶貝。母親在身后說：“你要是心軟，就是把我們娘倆往火坑里推。”

她猛地拉上窗簾，聽見相機快門響，輕輕一聲，卻像砸在心上。

周五社團活動，沈知意把相機包放在器材室，轉(zhuǎn)身要走時，看見周念安貼滿照片的暗房。中間的空位還在，旁邊多了張便簽，是周念安的字跡：“膠卷我放鐵盒里了，等你想拍的時候，隨時找我”。

她伸手摸向那張做鬼臉的照片，指尖沾了層薄灰。暗房的紅燈突然閃了閃，像在哭，她突然蹲下去，捂住臉，眼淚砸在地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比顯影液滴在相紙上的聲音，疼多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你爸同意借錢了，下周三手術(shù)”。沈知意看著消息，突然想起周念安說的“兩個鏡頭對著彼此，少了哪個都不行”，可此刻她的鏡頭里，只剩下醫(yī)院的白墻，和母親泛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