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下學(xué)期的?？汲煽冑N出來那天，走廊里擠得水泄不通。我被人群推搡著往后退，后背忽然撞到一個溫暖的軀體，熟悉的檸檬香漫過來——王曉蝶正踮著腳在紅榜前搜尋，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尺子，是我們?nèi)ツ暝谖木叩暌黄鹛舻哪前选?/p>

“林瑞桉！”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往紅榜里鉆，指尖因為用力泛著白。榜紙邊緣被風(fēng)吹得卷起來，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我們倆，并排嵌在最頂端的位置，紅色的“1”像兩枚并排的勛章。

她興奮地跳起來，書包上的蝴蝶掛件叮當作響。那是去年她生日時我送的，塑料翅膀上貼著細碎的金粉，是我攢了兩周早飯錢在禮品店買的?！胺€(wěn)了！”她轉(zhuǎn)著圈展示那個蝴蝶掛件，陽光照得金粉簌簌往下掉，“市一中肯定有我們倆的位置！”

教室后排的倒計時牌已經(jīng)翻到了“68”，粉筆灰在光柱里浮沉。她把?？荚嚲頂傞_在課桌上，用紅筆圈出我的英語作文：“你看這句比喻多好，‘夢想像櫻花樹’，等我們?nèi)チ耸幸恢校欢ㄒ跈鸦湎伦x這首詩?！彼你U筆在試卷上畫了個小小的櫻花，花瓣被陽光照得半透明。

那天下午放學(xué)鈴響得格外早，夕陽把教學(xué)樓的影子拉得老長。王曉蝶收拾書包時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校門口新開了家糖葫蘆攤，聽說山楂特別甜，我去給你買慶祝的！”她抓起書包往教室外跑，又忽然折回來，把我的錯題本塞進我懷里，“你在老地方等，我去去就回！”

我靠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數(shù)著地上的磚縫。第三十七道磚縫里嵌著片梧桐葉，是我們?nèi)ツ昵锾鞀A在筆記本里的那片。風(fēng)卷著烤紅薯的香味從街角飄過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英語單詞卡，上面是她幫我標注的重音符號，像小小的翅膀。

大概過了五分鐘，街角的車流忽然停滯了。我抬頭時，正看見王曉蝶抱著書包跑過馬路，淺藍色的校服裙在風(fēng)里揚起弧度。她回頭沖我擺手時，馬尾辮掃過肩頭，書包上的蝴蝶掛件在夕陽下閃著光，像只正要起飛的蝴蝶。

刺耳的剎車聲撕破了黃昏。

我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嗡嗡的響聲蓋過了所有聲音。等我瘋了似的沖過馬路時，只看到翻倒的自行車壓著散落的作業(yè)本，車筐里的糖葫蘆撒了一地，山楂滾得到處都是，有些被車輪碾扁，紅色的糖衣混著灰和血，在柏油路上洇開刺目的痕跡。

不遠處，王曉蝶躺在地上。她的校服后背被染成深褐色，像被雨水浸透的枯葉。那只蝴蝶掛件掉在她手邊，塑料翅膀斷了一只，金粉蹭在柏油路上，亮得讓人眼睛疼。

“王曉蝶！”我跪倒在她身邊，膝蓋磕在路面上的疼毫無知覺。想把她扶起來，手抖得卻連她的衣角都抓不住。她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上沾著血珠，像被暴雨打濕的蝶翼，再也扇不起來了。

“你醒醒啊……”我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糖葫蘆還沒給我呢……”風(fēng)卷著她的作業(yè)本往遠處飛，我看見其中一頁上有她畫的櫻花，花瓣被風(fēng)吹得顫巍巍的，像要碎了。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紅藍交替的光打在她臉上，忽明忽暗。我死死攥著那只斷了翅膀的蝴蝶掛件，塑料邊緣硌得手心生疼。有什么溫?zé)岬臇|西從眼角滑下來，滴在她的校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后來很多個黃昏，我總會下意識地靠在那棵老槐樹下，數(shù)著地上的磚縫。第三十七道磚縫里的梧桐葉早就爛了，可我總覺得，下一秒就會看到那個穿著淺藍色校服的身影跑過來，書包上的蝴蝶掛件叮當作響，手里舉著兩串沾著陽光的糖葫蘆。

市一中的櫻花終究沒能一起看。但我后來常常想起那個下午，她眼里的光比夕陽還要亮，像只即將飛過滄海的蝴蝶，只是風(fēng)太急，把翅膀吹折在了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