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yè)典禮那天，北京的槐花開得正盛。我抱著畢業(yè)證站在禮堂門口，看著同學們互相擁抱告別，有人要去國外深造，有人簽約了大城市的重點中學。輔導員走過來拍我的肩膀：“確定要回去？省城一中的offer還為你留著。”

我笑著搖了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摸著書包里那只蝴蝶掛件。七年前從醫(yī)院帶出來的塑料翅膀，經過歲月磨洗，金粉早已褪盡，斷口處的膠帶也泛黃發(fā)脆，卻被我用紅繩細細纏了好幾圈?！盎厝タ纯?。”我說這話時，忽然想起王曉蝶總說，縣城的夏天有最好聽的蟬鳴。

教育局的辦公室在縣政府大樓三樓，窗外能看到初中校園的一角。辦事員翻著我的檔案，眼鏡滑到鼻尖：“清華大學的高材生，回縣城教初中？”他反復確認了三遍，才在分配表上簽下名字，“五班缺個班主任，你去正好?！?/p>

教師宿舍在教學樓后面，是棟翻新過的兩層小樓。推開窗的瞬間，我愣住了——樓下種著一排桉樹，樹干已經躥到二樓，深綠色的葉子在風里翻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宿管阿姨送鑰匙來時說：“這樹是前幾年種的，聽說以前這兒有棵老槐樹，可惜被臺風刮斷了?！?/p>

我收拾行李時，從箱底翻出那本初中錯題本。最后一頁王曉蝶畫的蝴蝶還在，旁邊有她用鉛筆寫的小字：“林瑞桉，等我們當了老師，要教出比我們更厲害的學生。”字跡被歲月暈開了些，卻依然能看出用力的筆觸。

開學第一天，我穿著洗得筆挺的白襯衫走進初一五班。講臺下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亮晶晶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鵝卵石。坐在第一排的扎馬尾女孩，正偷偷用橡皮蹭著練習冊上的錯題，動作和當年的王曉蝶一模一樣。

第一堂班會課，我沒拿班規(guī)手冊，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那只蝴蝶掛件，輕輕放在講臺上。塑料翅膀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白，斷口處的紅繩像道細密的傷痕。

“今天不講紀律，”我看著他們，聲音比想象中更平靜，“給你們講個故事。很多年前，有兩個女孩就在這個教室里坐著，一個總愛趴在桌上啃數學題，另一個背英語單詞時會偷偷數窗外的槐樹葉子?！?/p>

孩子們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前排的馬尾女孩悄悄挺直了背。“她們一起在圖書館待到閉館，一起把愿望寫在梧桐葉上，一起約定要考去有櫻花的學校?！蔽夷闷鸷麙旒?，指尖撫過斷了的翅膀，“后來，其中一個女孩沒能去成。但另一個知道，她的愿望一直都在?！?/p>

陽光穿過桉樹的枝葉，在課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有個男孩舉手：“老師，那個去了櫻花學校的女孩，后來回來了嗎？”

我望向窗外，桉樹的葉子被風掀起，露出背面的銀白?！盎貋砹?，”我說著，忽然看到講臺上的蝴蝶掛件輕輕動了一下，像是被風拂過，“她回到了她們認識的地方，想帶著更多人的愿望，一起去看看更遠的世界。”

放學鈴響時，馬尾女孩怯生生地走到講臺前：“老師，那個蝴蝶掛件，能借我看看嗎？”她的指尖剛碰到塑料翅膀，就猛地縮回手，“對不起，我是不是弄壞了？”

“沒關系?！蔽野褣旒胚M她手心，“它很堅強，就像故事里的女孩?！?/p>

暮色漫進教室時，我鎖上門往宿舍走。桉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無數雙伸開的手臂。風穿過葉隙，發(fā)出嗚嗚的輕響，恍惚間竟像是有人在哼著初中時的歌。

我停下腳步，望著教學樓的方向。那里曾有兩個女孩勾著胳膊說悄悄話，曾有蝴蝶掛件在走廊里叮當作響，曾有個穿淺藍色校服的身影，笑著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晚風掀起我的衣角，桉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溫柔得像聲嘆息。我仿佛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應了一聲，帶著洗發(fā)水的檸檬味，清清爽爽的：“嗯?！?/p>

月光爬上桉樹枝椏時，我摸出手機，給王阿姨發(fā)了條消息：“樓下的桉樹長高了，有空帶曉蝶來看看吧。”屏幕亮起的光里，紅繩纏著的蝴蝶掛件靜靜躺在掌心，斷了的翅膀在月色中，好像也泛著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