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的手指停在泛黃的信封邊緣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被七月的風(fēng)卷得簌簌響。信封是從高中同桌周明宇寄來的紙箱底層翻到的,沒有郵票,只在右下角用鉛筆寫著“沈硯親啟”,字跡歪扭,像極了周明宇當(dāng)年總被老師批評的作業(yè)本。
他拆開時,幾張信紙輕飄飄落在桌面,帶著舊紙張?zhí)赜械?、混合著灰塵與陽光的味道。信是周明宇寫的,卻通篇在講另一個人——林曦。
“……你肯定記不清高二那年的板報評比了。那天你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改競賽題,林曦一個人留在教室畫板報,被后排男生故意撞歪了顏料盤,藍黑顏料潑了她一裙子。她沒哭,蹲在地上一點點擦,校服裙上還是留了塊像墨漬的印子。后來我才知道,那裙子是她用攢了兩個月的午飯錢買的,因為原來的校服被繼弟剪了好幾個洞……”
沈硯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想起高中時總看見林曦穿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口磨出毛邊也舍不得換,卻從沒想過背后的緣由。信紙翻過一頁,周明宇的字跡忽然變得潦草,像是寫著寫著被什么情緒攥住了筆。
“造謠她‘早戀’的事,其實是她繼弟惹出來的。那小子跟隔壁班女生傳情書被抓,怕他爸揍他,就說是替林曦送的。班主任本來就看她不順眼——你還記得嗎?有次公開課林曦指出老師講錯了《岳陽樓記》的作者,被當(dāng)眾罵‘嘩眾取寵’——直接把這事捅到了年級組,還逼著林曦寫檢討,說不承認就叫家長來退學(xué)。”
“我撞見她在操場角落哭,手里攥著本馬克思的書,書頁都被眼淚泡皺了。她說‘他們都覺得我爸不要我,我媽不管我,就該是壞孩子’。那時候我才明白,她總躲在圖書館看書,不是裝清高,是沒地方可去……”
最后一段的墨水暈開了一小塊,像是滴了水,又像是落了淚。
“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敢說。你生日那天,她偷偷在你課桌里塞了顆大白兔奶糖,被那個造謠的女生看見,搶過去扔在地上踩爛了。她蹲下去撿糖紙的時候,我看見她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旗袍的衣角,天藍色的,繡著細小花紋,跟她平時灰撲撲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沈硯猛地抬頭,視線撞向客廳的方向。林曦此刻應(yīng)該在書房,早上他出門前看見她抱著《魯迅全集》坐在窗邊,陽光落在她垂著的睫毛上,像落了層細碎的金粉。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她衣柜深處看到的那件天藍色旗袍,領(lǐng)口繡著極小的玉蘭花,針腳細密,不像機器繡的——原來那不是“長輩喜歡的款式”,是藏了許多年的、屬于她自己的顏色。
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變得聒噪起來,尖銳地刺破午后的安靜。沈硯拿起手機,翻到周明宇的微信,打字的手指卻頓住了。他想問更多,卻又怕那些細節(jié)像玻璃碴,不僅會劃破回憶,還會扎進此刻他對林曦的認知里——那個總把情緒藏在平靜表情下,連吃香菜都會默默挑出來的人,原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扛過那么多尖銳的日子。
他起身時帶倒了椅子,聲響在空曠的客廳里格外清晰。書房的門“咔嗒”一聲開了條縫,林曦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傳出來:“怎么了?”
沈硯轉(zhuǎn)過身,看見她站在門后,頭發(fā)有些亂,手里還攥著那本《魯迅全集》,書頁夾著的書簽露出來,是片干枯的銀杏葉。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信紙上,瞳孔忽然縮了縮,像被什么燙到似的往后退了半步。
“沒什么,”沈硯下意識地把信紙折起來,塞進褲袋,指尖卻因為用力而泛白,“周明宇寄來些舊書,我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p>
林曦的視線在他臉上停了兩秒,沒說話,只是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門合上的瞬間,沈硯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沉悶的響聲,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碎裂了。他走到廚房,看見灶臺上放著林曦早上煮面剩下的香菜,翠綠的葉子還帶著水珠。
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她坐在餐桌對面,用筷子把碗里的香菜一根根夾到骨碟里,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誰。那時他只覺得她挑食,此刻才明白,或許連這樣微小的、拒絕香菜的權(quán)利,都是她花了很久才敢擁有的。
沈硯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瓶礦泉水。他拿起車鑰匙往外走,車庫里的涼意沒能驅(qū)散身上的燥熱。發(fā)動汽車時,他忽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不是往公司,而是朝著城南那家開了二十年的甜品店去——他記得上周去沈家,林曦吃桂花糕時,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或許有些歉意說不出口,但至少,他能讓她多嘗點甜的。車窗外的蟬鳴依舊喧鬧,沈硯握著方向盤的手卻慢慢穩(wěn)了下來,像是終于在多年前的蟬鳴與此刻的風(fēng)里,找到了一條通向某個人的、布滿裂痕卻開始透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