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蘇新皓的房間里多了一架舊鋼琴,是
父母試圖用音樂這根稻草,拉住他不斷下墜的
靈魂。起初,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的琴音只是隔
壁傳來的又一種惱人噪音。朱志鑫會用枕頭死
死捂住頭,在床角縮成一團。但不知從哪一天
起,當蘇新皓機械地、一遍遍重復著某個簡單
的 C 大調(diào)音階練習時﹣﹣那七個音符構成的穩(wěn)定
循環(huán),意外地契合了朱志鑫大腦深處對規(guī)律和
重復的渴求。
混亂搖擺的身影,在隔壁陽臺再次出現(xiàn)時,頻
率竟奇異地慢了下來。蘇新皓蒼白的手指在黑
白琴鍵上移動,按下一個 do 音。隔壁的搖晃停
頓了一瞬。他按下 re ,隔壁的搖晃幅度似乎小
了一點。當他完整彈完一個音階,隔壁那個蜷
縮的身影,竟然徹底安靜了下來,像被無形的
線輕輕系住。
蘇新皓停下手指。一片沉寂中,他聽到隔壁傳
來非常非常輕微、平板無波,卻異常清晰的聲
音,一個字一個字,敲擊著空氣:
"數(shù)。"
"質(zhì)數(shù)。"
"二、三、五、七、十一、十三、十七……"
蘇新皓靠在冰冷的琴凳上,窗外暮色沉沉,將
他房間染成一片化不開的深灰。他聽著隔壁傳
來的、如同精密儀器報數(shù)般的聲音,一絲極其
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如同寒夜中搖曳
的燭火,在他胸腔深處那個凍僵的角落,極其
艱難地跳動了一下。
時間在朱志鑫精準的質(zhì)數(shù)序列和蘇新皓指尖下
時而流暢、更多是艱澀的琴音中流淌。兩個陽
臺之間那道狹窄的縫隙,成了他們沉默交流的
通道。蘇新皓的世界依舊被沉重的鉛灰色籠
罩,起床需要耗盡全身力氣,窗外的鳥鳴陽光
都成了刺耳的負擔。但隔壁那個只對質(zhì)數(shù)和固
定音階有反應的男孩,成了這灰色荒漠里唯一
一個不會讓他感到額外消耗的存在。
朱志鑫的秩序感近乎嚴苛。蘇新皓練琴的時間
必須固定在下午三點到四點,雷打不動。一次
蘇新皓因嚴重的軀體化遲到了十分鐘,推開琴
房的門時,朱志鑫正背對著他,面朝墻角,身
體以一種極高的頻率小幅度左右搖擺,手指神
經(jīng)質(zhì)地快速絞著衣角,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低低
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
"朱志鑫?"蘇新皓的聲音干澀沙啞。
搖晃猛地加劇,朱志鑫沒有回頭,只是更緊地
縮向墻角,仿佛要嵌進墻壁里。
蘇新皓沉默地走到鋼琴前坐下。他沒有立刻彈
奏,而是將手輕輕放在冰涼的琴蓋上,指尖無
意識地劃過光滑的木紋,仿佛在尋找一個支
點。然后,他深吸一口氣,這動作也耗力得讓
他眼前發(fā)黑。他抬起沉重如灌鉛的手臂,指尖
落下,精準地敲響一個 C 音。
墻角劇烈的搖晃瞬間停滯了半秒。
蘇新皓接著按下 D 音。
搖晃的幅度肉眼可見地減小了。
當他一個鍵一個鍵,穩(wěn)定地彈出完整的 C 大調(diào)上
行音階,朱志鑫緊繃到顫抖的身體終于一點點
松弛下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
情,眼神空洞地掠過蘇新皓,仿佛剛才那場激
烈的風暴從未發(fā)生。他徑直走到鋼琴邊屬于他
的固定位置一一距離琴凳左側(cè)七十五厘米的地
板上一一坐下,抱起膝蓋,下巴擱在膝頭,安
靜地等待著。
蘇新皓指尖下的音符再次流動起來。他彈奏的
依舊是簡單的音階和分解和弦,陽光透過窗簾
縫隙,在朱志鑫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安靜
的陰影。房間里只剩下平穩(wěn)的琴聲和兩人細微
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