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關上主客廳的窗,山莊外的風似乎一下子被擋在了身后。維多利亞·林就站在綠色緞面的沙發(fā)旁。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連衣裙,領口繡著幾枝淡青色的蘭草。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剛好遮住下頜線那道柔和的弧度;側(cè)臉輪廓分明卻不凌厲,唇線像用胭脂筆細細描過。上午時分溫和的光線從喬治亞式的窗欞漏進來,剛好落在她垂著的眼睫上。
舒勒的腳步頓了半秒。
他見過不少東方面孔,但從未有誰像她這樣,把沉靜和明艷揉得如此妥帖。
不顯得熱絡,也不至于疏離。
她似乎察覺到有人進來,轉(zhuǎn)過頭來。那雙眼是標準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像盛著一汪秋水深潭,燈光落進去,漾開細碎的光??匆娝@身警服,她起身時裙擺輕輕掃過沙發(fā)邊緣,動作流暢得像清風拂過長著柳枝的水面。
“舒勒警督?”她先開了口,聲音清潤,“我是維多利亞?!?/p>
舒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盯著人看了太久,喉結(jié)動了動,把那句到了嘴邊的“借個火”生生咽了下去。
他掏出筆記本,指尖在封面上蹭了蹭——難怪霍恩菲爾斯夫人總說“好姑娘”,這模樣,這氣度,倒像是從舊畫冊里走出來的人。
他剛要開口詢問,身后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吸氣聲。實習警員諾亞手里的筆錄本“啪嗒”掉在地上,他瞪圓了眼睛盯著維多利亞,像是見了鬼。
“Victoria …Lynn?!”
被他叫出全名的維多利亞·林也愣住了,方才的鎮(zhèn)定竟然裂了道縫。
舒勒回頭看了眼失態(tài)的諾亞,眉頭擰成個結(jié):“你認識她?”
諾亞猛地回過神,撿起本子時指尖還在抖:“是、是的警督!她是我在巴黎讀高中時的校友,比我小了四屆……”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陡然壓低——不過還是讓另外倆人聽見了:“您還記得么?去年巴黎那起美術館失竊案,還有前年的連環(huán)涂鴉縱火案,都是她幫警方找到關鍵線索的?!?/p>
舒勒的煙癮瞬間被壓下去了,別的不講,“巴黎美術館失竊”可是當時的熱門大案,連他都沒達到參與的權限。
他重新打量起維多利亞,這姑娘臉上那層平靜忽然有了不同的意味——不是無知者的無畏,倒像是習慣了這種場面的從容。
“幫警方破案?”霍恩菲爾斯夫人失聲,她難以置信地看向維多利亞,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女孩,“可你……我們從來都沒聽你說過???”
維多利亞的目光在諾亞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最終落回舒勒身上,剛才那點慌亂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誠的平靜:“我無意欺瞞您,凱特阿姨。只是碰巧……遇到過幾次需要幫忙的事?!?/p>
當著兩位警察的面,維多利亞挽起霍恩菲爾斯夫人的手,眼睛眨了又眨。
這家伙…簡直是在撒嬌。
舒勒擺擺手,暗示諾亞把表情才緩和的霍恩菲爾斯夫人帶出去。
不止阿爾布雷希特,也不止維多利亞。他恰當回憶起他們剛下車時,菲利西安看著警徽那渴望的眼神,恐怕這位太太這一輩子都要和警局的人打交道了。
II
他清了清嗓子,表情嚴肅認真:“林小姐,您真的沒見過這種打扮的人嗎?哪怕是在法國或者…”
赫爾曼·舒勒有些遲疑:他還是分不清楚中國人、日本人和韓國人。不過這個林姓,應該是……
“中國?”
“嗯。”維多利亞認真想了想,“我很抱歉,但我的記憶里確確實實沒有這號人物存在。哪怕是在法國或者中國?!?/p>
她歪著頭,眼中的欣賞開始蒙上一層狡黠。
舒勒警督,您心里在盤算什么,我大概猜得到。
與其在這兒猜疑我,不如去查查那個——
“DNA?!彼讣廨p輕陷進沙發(fā)絨面,“這些本不該是我該過問的事,但警方辦案,總要先做這個檢測的,不是嗎?”
“尸體已經(jīng)送去檢驗了。若能在基因庫里找到匹配項,自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笔胬章犚娮约哼@么回答,才驚覺竟對這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維多利亞說了實話。他暗自思忖,她是否能聽出話里的弦外之音。
他并不清楚維多利亞是不是空有噱頭,只是作為科班出身的警督,他有些期待,又有些不甘。
痕檢組發(fā)來消息: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就連谷倉也絕非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地上只有拖拽尸體的痕跡和模糊的車輪印。
更棘手的是,霍恩費爾斯山莊坐落在山頂,與公路隔著段荒僻的距離。他們警方能找到的最近的監(jiān)控,居然是架在農(nóng)夫亨利農(nóng)場雞棚頂?shù)摹?/p>
舒勒在心里暗罵一聲這群瘋子,放著要道不盯,牛羊馬有什么好監(jiān)視的?
簡直就是神經(jīng)病。
甚至連著拍了三個月豬拱食也不刪掉!
現(xiàn)在只能指望顱骨復原和DNA檢測技術能帶來突破了。
否則,舒勒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真的要向維多利亞低頭求助。
“警督先生?您還有什么問題嗎?”
被點名的某人猛地回神,脫口而出一句法語:“Em,Ce n'est pas le cas pour le moment。”
「現(xiàn)在暫時沒有」
話音落地的瞬間,他自己都愣了。明明兩個人說德語說得順溜——
大概人這個物種在無技可施時,立馬就洋腔洋調(diào)了。
維多利亞報以禮貌微笑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頷首道別:“我還要預習。后續(xù)如果您希望我提供幫助,鄙人隨時都在霍恩費爾斯山莊等候?!?/p>
她拉開主客廳的門,輕飄飄的走了出去。
III
園丁施密特夫婦住在霍恩費爾斯山莊旁的耳房里,門前晾衣繩上還掛著半干的粗布工作服,風一吹,像面褪色的旗子噼啪作響。
此時,他們正坐在褪漆的木凳上,中間隔著一張缺了腿的木箱。諾亞警員站在他們對面,筆記本墊在小臂上,筆尖懸在半空。
“您再說說發(fā)現(xiàn)尸體的經(jīng)過,夫人?!敝Z亞的聲音很穩(wěn),看來他已經(jīng)脫離剛才的震驚,成功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
施密特夫人的手還在抖,原本紅潤的嘴唇此時變得毫無血色,白色圍裙被攥出深深的褶子?!拔胰ズ屠飱W去谷倉開車……要裝一些肥料回來?!?/p>
她突然打了個寒顫,往丈夫里奧·施密特的方向挪挪位置,似乎是想要尋求安慰。然而施密特先生一點反應也沒有,嘴唇抿成了條發(fā)白的線。
“她的尸體,”他接過話頭,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門軸,“臉被燒得……認不出模樣,頭發(fā)蜷成了黑炭團?!?/p>
他的指節(jié)因用力捏握而發(fā)白。
“我正把卡車從谷倉開出來,聽見喊聲踩了急剎,輪胎在泥地上碾出兩道黑印子?!?/p>
“您是說,尸體藏在卡車底下?”諾亞抬頭看向谷倉的方向,那里的木門還敞著,像只豁開的嘴。
施密特夫人突然捂住臉,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我嚇得腿都軟了,轉(zhuǎn)身就往山莊跑,嘴里喊著‘死人了’……”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草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鞋,我很害怕……最后我與在二樓窗臺的維多利亞小姐對視上…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p>
諾亞點點頭,接著把目光轉(zhuǎn)向一直在旁聽的菲利西安:少年正偷偷拿紙巾擦拭手心的汗。
“去警車上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