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樓的姑娘們都愛逗凌傾。這丫頭眼睛大得像含著水,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平日里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遞個帕子、拾個線頭都做得有模有樣,極少哭鬧。偶爾冒出句“我以前住的房子有金子做的柱子”,大家也只當(dāng)童言無忌——哪有公主會流落到青樓后廚?
樓里的姑娘多是苦命人,有的被強灌過墮胎藥,有的常年喝著避子湯,大多傷了根本,這輩子難有子嗣。見凌傾乖巧,便把心底那點柔軟都給了她,有好吃的偷偷塞給她,新做的小衣裳也總想著給她留一件。
凌傾五歲那年,已經(jīng)會踩著小板凳幫晚霜洗衣服,粗活累活從不抱怨。可這天,后廚的門被撞開時,她正蹲在地上擇菜。
一個滿身酒氣的客人闖進來,看見她眼睛一亮:“喲,這小女娃長得真俏?!彼凵耩つ?,伸手就去抓她。
凌傾嚇得往后縮,小手攥著衣角發(fā)抖:“別碰我!”
“別怕呀,叔叔帶你玩……”男人獰笑著拽住她的胳膊,就要往懷里帶。
“放開我!晚霜姐姐!救命啊!”凌傾的哭聲尖利起來,小小的身子拼命掙扎,可哪敵得過成年男人的力氣?他的手已經(jīng)摸到了她的衣襟,粗糙的指尖刮得她生疼。
“砰!”
一聲悶響,男人慘叫著松開手。是后廚的小二,舉著根扁擔(dān)站在那里,額頭青筋暴起:“禽獸!放開她!”
“你敢打我?知道我是誰嗎?”男人捂著流血的額頭怒吼。
“管你是誰,敢動她就不行!”小二把凌傾護在身后。
動靜驚動了老鴇。她一進來看見這場景,臉色鐵青,指著男人罵道:“這種喪盡天良的客人,我們煙雨樓不伺候!給我拖出去!”
“你敢?我后臺……”
“老娘開得起這樓,就不怕你那點破后臺!滾!”老鴇叉著腰,眼里的狠厲嚇得男人不敢再放狠話,被伙計們架著扔了出去。
“傾兒,沒事了,沒事了……”晚霜沖過來抱住瑟瑟發(fā)抖的凌傾,心疼得掉眼淚。那男人的齷齪心思,光是想想就讓她渾身發(fā)冷。
可凌傾還是被嚇壞了。夜里發(fā)起高燒,胡話連篇,燒了整整兩天兩夜。等燒退了,晚霜握著她的手問:“傾兒,還記得姐姐嗎?”
她茫然地?fù)u搖頭,大眼睛里空空的,像蒙了層霧:“你是誰?我……我在哪里?”
那些關(guān)于宮殿、關(guān)于影七、關(guān)于“公主”的碎片,連同被欺負(fù)的恐懼,都被高燒燒得干干凈凈。她成了一張白紙,只記得眼前這個抱著她掉淚的女子,身上有她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沒事了,傾兒,都過去了。”晚霜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柔得像江南的雨,“忘了也好,那些糟心事,本就不該記在你心上?!?/p>
凌傾燒退后眼神空茫,夜里卻總被噩夢纏上。有時會突然坐起來,小手亂抓著喊“母后”,眼淚浸濕枕巾,抽噎著說“我想母后”。晚霜便披衣坐起,把她摟在懷里輕晃,一遍遍說“是夢呢,傾兒不怕,姐姐在”。
哄睡了孩子,晚霜卻常常睜著眼睛到天亮。她想起凌傾小時候總拍著胸脯說“我是公主”,那時只當(dāng)童言,如今看著她茫然的睡顏,心里竟泛起一絲莫名的后怕。
若……若她真是公主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晚霜掐滅了。她低頭看著凌傾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小褂,當(dāng)時孩子穿的就是這樣的衣裳,哪有半分金枝玉葉的樣子?
“定是我想多了?!彼嘈σ宦?,為凌傾掖好被角。
日子一天天過,凌傾漸漸長開了,眉眼愈發(fā)清麗,性子卻還是安安靜靜的,跟著晚霜學(xué)認(rèn)字、學(xué)繡花,偶爾幫著后廚做點雜活。那些關(guān)于宮殿和母后的夢,慢慢少了,只是偶爾在雨夜,還會聽見她在夢里輕輕啜泣。
煙雨樓的回廊總飄著脂粉香,卻沒嗆著凌傾。眉姐姐教她彈琴時,指尖會帶著淡淡的茉莉香;諳姐姐教她繡屏風(fēng),線軸上總纏著桂花熏過的絲線;雪姐姐教她臨帖,硯臺邊常擺著一小碟蜜餞。她們從不讓她碰前堂的酒氣,只把那些壓箱底的本事掏出來——琴棋書畫、女紅針黹,恨不得替她鋪就一條避開風(fēng)塵的路。
凌傾心里透亮,練完《平沙落雁》就去擦前堂的八仙桌,繡好一方帕子便拿去巷口的鋪子換碎銀,攢下的錢用紅繩纏了又纏,藏在枕頭下。
十二歲生辰那天,晚霜端著一碗長壽面進來,她剛把最后一筆銀錢數(shù)清,眉姐姐也提著食盒進來:“傾兒,嘗嘗我做的壽桃糕?!敝O姐姐緊隨其后,展開一幅繡繃,上面是只振翅的白蝶:“給你做的生辰禮,學(xué)著繡完,就出徒了?!毖┙憬銊t笑瞇瞇遞過支狼毫筆:“以后該用正經(jīng)筆了?!?/p>
禮物堆在桌上,像座小小的山。凌傾紅著臉,從枕下摸出個布包,里面是三支木簪,簪頭分別雕著茉莉、桂花和臘梅:“眉姐姐,諳姐姐,雪姐姐……這是我買的。”
她攥著衣角,小聲說:“我想一直和你們在一起?!?/p>
眉姐姐笑著揉她的頭發(fā),指尖微顫;諳姐姐別過臉去抹淚;晚霜把她攬進懷里,聲音溫溫的:“傻丫頭,我們不走。”看著這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眼里的驕傲像浸了蜜,甜得發(fā)脹。
老鴇倚在門框上,看著姑娘們圍著凌傾笑,嘴角也松了松。這丫頭眉眼干凈,笑起來眼里像落了星子,或許真能走條不一樣的路。她沒吭聲,轉(zhuǎn)身對伙計吩咐:“晚上燉鍋雞湯,給小丫頭補補?!?/p>
檐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得窗欞淅淅瀝瀝。屋里燭火暖,笑語軟,那些藏在脂粉后的苦,仿佛都被這滿室的疼惜,輕輕蓋住了。
中秋夜的煙雨樓被紅燈籠裹得發(fā)燙,客人多得擠到了門檻外。小二實在忙不過來,拉著凌傾往前廳走,臨走塞給她個素紗面罩:“戴上,仔細(xì)些。”
凌傾端著酒壺,面罩遮去大半張臉,只剩雙眼睛在燈影里忽閃。她看見晚霜被個紅臉客人拽著胳膊,杯子里的酒滿得快溢出來,晚霜的笑僵在臉上,手卻在桌下悄悄攥緊了帕子。
小時候被鎖在后廚的記憶突然刺過來——原來那些不讓她靠前廳的日子,晚霜都在受這些難。凌傾喉頭發(fā)緊,腳步不由自主地挪過去。
“別逼她喝了?!彼p聲說,聲音在喧鬧里像顆小石子。沒等眾人反應(yīng),她拿起桌上的竹筷,在空酒杯沿敲起來。
叮鈴、叮咚——不成調(diào)的旋律里裹著股靈氣,像檐角雨珠跳著玩。
“有點意思。”二樓雅間傳來聲低笑,世子爺隔著欄桿望下來,目光在那素紗面罩上打了個轉(zhuǎn),“這小丫頭倒有絕技。”
底下的紅臉客人也來了勁,伸手就要掀凌傾的面罩:“讓爺瞧瞧模樣?!?/p>
“客人說笑了?!蓖硭偷?fù)踉诹鑳A身前,端起酒杯就往嘴里灌,“小孩子家瞎鬧,我陪您喝,這杯我干了!”
“姐姐!”凌傾想拉她,卻被晚霜用眼神按住。
“誰讓你到前廳來的?回后廚去!”晚霜的聲音壓得狠,帶著急。
“我想幫忙……”凌傾的聲音委屈得發(fā)顫。
“快回去!”
凌傾低下頭,看著自己捏皺的袖口,一步步往后廚挪。燈籠的光落在她背上,暖烘烘的,可眼眶里的濕意卻越來越沉。她終于懂了,那些被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日子,都是晚霜用一杯杯苦酒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