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像一層透明的膜，裹住周凜的呼吸。他盯著繳費單上"預(yù)繳五千"的紅章，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那里藏著宋知遠給的手機，此刻正發(fā)燙得像塊烙鐵。

"病人酒精性肝硬化伴食管靜脈曲張，需要立即止血。"護士推開急診室的門，橡膠手套上沾著暗紅的血漬，"家屬簽完字去三樓補交押金。"

周凜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下名字時，筆尖劃破了兩層紙。父親吐血的樣子還在眼前閃回，那些噴在便利店制服上的血點，像極了宋知遠妹妹照片里散落的紅氣球。

手機突然震動。宋知遠的消息浮現(xiàn)在碎裂的屏幕上：「市隊教練同意下周加試，健康證明已搞定」

周凜把手機塞回口袋，金屬邊緣的刻痕硌著大腿。他摸出褲兜里最后一張紙幣——便利店夜班的工資，還帶著體溫的褶皺。收費窗口的護士掃了眼金額，嘆氣推回來："不夠，連止血針劑量都差一半。"

雨又開始下。周凜站在醫(yī)院門口的吸煙區(qū)，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他數(shù)著對面藥店電子屏跳動的價目表：止血針298，白蛋白480，ICU一天6000......數(shù)字在視網(wǎng)膜上燒出焦黑的洞。

"周凜？"

熟悉的聲音讓周凜猛地轉(zhuǎn)身。宋知遠撐傘站在雨幕里，左手提著印有市醫(yī)院標(biāo)志的紙袋，右肩被雨水淋得透濕。他的目光掃過周凜衣襟上的血漬，瞳孔驟然緊縮："你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周凜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瓷磚墻。

宋知遠向前一步，傘面傾斜出一個庇護的弧度。他睫毛上沾著雨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我媽媽是這里的董事，可以幫你..."

"不用。"周凜打斷他，聲音比想象中嘶啞。他看見宋知遠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聽診器——這家伙居然混進了實習(xí)醫(yī)學(xué)生的隊伍。

宋知遠突然抓住周凜的手腕。他的指尖冰涼，掌心卻有灼熱的溫度："你父親需要進口止血藥，否則..."

"否則怎樣？"周凜甩開他的手，"像你妹妹一樣死在水里？"

話出口的瞬間周凜就后悔了。宋知遠的臉?biāo)查g失去血色，連嘴唇都變得透明。雨傘從他指間滑落，砸在水洼里濺起泥點。

"......我查了你的病歷。"宋知遠的聲音輕得像幻覺，"右膝軟骨磨損三級，再打籃球可能會殘疾。"他彎腰撿傘時，白大褂后領(lǐng)露出頸椎棘突的輪廓，像一排將碎的珍珠，"市隊訓(xùn)練強度是普通運動員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打球。"周凜攥緊繳費單，紙張在掌心發(fā)出脆響，"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摔碎了有人用金盤子接著。"

一道閃電劈開云層。照亮宋知遠突然扯開的白大褂——他腰腹間纏著厚厚的繃帶，滲出的血跡在襯衫上暈開暗紅的花。

"昨晚摔的。"宋知遠平靜地系回扣子，"練習(xí)你教的變向運球。"

雨聲忽然變得很遠。周凜想起昨晚器材室地板上消失的玻璃碎片，和宋知遠堅持穿外套的異常。他伸手去掀那件白大褂，卻被宋知遠擒住手腕——這個動作讓他們幾乎鼻尖相抵，呼吸交錯間都是雨水和鐵銹的味道。

"醫(yī)藥費我已經(jīng)交了。"宋知遠呼出的白氣拂過周凜的下巴，"條件是你不準參加市隊選拔。"

周凜的拳頭擦著宋知遠耳畔砸在墻上。瓷磚裂開的紋路像張猙獰的網(wǎng)，血珠從指關(guān)節(jié)滲出，混著雨水滴在宋知遠肩頭。

"你他媽——"

"你打不了職業(yè)賽！"宋知遠突然提高音量，聲音在雨中發(fā)抖，"但你可以考體大！文化課我?guī)湍阊a，學(xué)費..."

周凜掐住他下巴迫使他抬頭。宋知遠的瞳孔在閃電中收縮成針尖大小，睫毛上掛著的水珠不斷墜落，像某種無聲的崩潰。

"學(xué)費怎樣？"周凜拇指擦過宋知遠眼下那顆淚痣，"用你媽媽的臟錢？"

宋知遠突然笑了。這個笑容讓周凜想起他們初見時，那個在演講臺上卡殼的優(yōu)等生——完美表象下的裂縫原來早就存在。

"臟錢？"宋知遠從紙袋取出CT片，"那你父親現(xiàn)在輸?shù)拿恳坏嗡帲颊粗颐妹玫难?

CT片上清晰的骨折線刺痛周凜的眼睛。那是宋知遠的腰椎影像，第十節(jié)椎體有陳舊性裂痕——診斷日期是十五年前，星光游樂園事故第二天。

"她落水時拽斷了我的項鏈。"宋知遠解開襯衫最上面的紐扣，露出鎖骨間凹陷的疤痕，"我摔在旋轉(zhuǎn)木馬的齒輪上。"

雨幕突然被車燈撕裂。黑色奔馳急剎在臺階前，車窗降下露出宋母精致的側(cè)臉："知遠，上車。"

宋知遠把紙袋塞進周凜懷里。里面有五支進口止血針，和一張折疊的支票。他轉(zhuǎn)身時腰椎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像不堪重負的冰層。

"別來市隊選拔。"宋知遠背對著他說，"否則我會讓你父親立刻停藥。"

周凜站在雨里，看著奔馳車碾過水洼遠去。支票在他掌心逐漸被雨水浸透，金額欄的數(shù)字模糊成一片藍。他想起器材室月光下宋知遠投籃的樣子，那個笨拙的拋物線，像極了他們之間永遠錯位的軌跡。

三天后，市隊選拔賽現(xiàn)場。周凜站在三分線外，右膝纏著厚厚的繃帶。觀眾席空蕩蕩的，只有教練組的成員交頭接耳。當(dāng)他第七次投出空心球時，更衣室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巨響。

宋知遠站在滿地的獎杯碎片中，手里攥著周凜的體檢報告。他的指關(guān)節(jié)被玻璃劃破，血滴在"右膝軟骨嚴重磨損"的診斷結(jié)論上。

"為什么來？"宋知遠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你明明..."

周凜扯下護膝。淤血在膝關(guān)節(jié)周圍形成恐怖的紫黑色地圖，腫脹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光澤："昨晚便利店貨架倒了。"

宋知遠的手懸在半空，像被無形的線吊著。他白襯衫袖口沾著碘酒漬，身上有醫(yī)院特有的苦味——周凜知道他又去守了自己父親的夜。

"醫(yī)藥費我會還。"周凜從儲物柜取出信封，"這是預(yù)支的津貼。"

信封里只有薄薄一疊鈔票。宋知遠抽出夾在其中的便利店收據(jù)——周凜辭去了所有兼職，金額欄的數(shù)字剛好夠普通大學(xué)第一年學(xué)費。

"體大特招考在下個月。"宋知遠突然說，"文化課分數(shù)線比市隊低60分。"

周凜把護膝重新纏緊。疼痛像火線順著神經(jīng)燒上來，但他臉上看不出表情："你媽知道你來嗎？"

宋知遠從書包里抽出筆記本。扉頁上貼著周凜投籃的拍立得，背面新增了一行公式：「動能定理：E_k=1/2mv2」

"她下周飛瑞士。"宋知遠用紅筆圈出公式里的速度變量，"我有三個月自由。"

更衣室的燈管突然閃爍起來。周凜看見宋知遠攤開的掌心——那里躺著一枚小小的齒輪，是他母親留下的遺物，邊緣已經(jīng)被摩挲得發(fā)亮。

"押金。"宋知遠把齒輪按在周凜掌心，"等你考上體大再還我。"

周凜攥緊齒輪。金屬邊緣陷入掌肉的疼痛異常清晰，像某種錨點。窗外傳來教練的哨聲，選拔賽即將開始。

"最后一個問題。"周凜拽住轉(zhuǎn)身欲走的宋知遠，"為什么阻止我進市隊？"

宋知遠回頭時，陽光從他背后涌進來，將輪廓鍍成模糊的金邊。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因為職業(yè)選手的體檢，會查腰椎舊傷。"

選拔賽的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周凜在最后五分鐘突然棄權(quán)，轉(zhuǎn)身走向觀眾席。教練追出來時，只看見兩個少年并肩離去的背影——高個子的扶著矮個子的腰，而矮個子撐著對方的肩，像兩株互相纏繞的傷樹。

傍晚的公交車上，宋知遠靠著周凜肩膀睡著了。他的呼吸掃在周凜頸側(cè)，帶著輕微的鼻音。周凜翻開他遺落的筆記本，在動能定理的公式下方，發(fā)現(xiàn)一行被反復(fù)涂抹的小字：

「如果當(dāng)年有人接住她」

字跡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張。周凜輕輕合上本子，把宋知遠滑落的身子往自己這邊攏了攏。車窗外的夕陽像融化的鐵水，將他們的影子澆鑄在一起，長長地拖在車廂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