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的晨光,穿過庭院中幾株枝干虬結、樹冠如蓋的老榕樹,在青石板鋪就的路徑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昨夜雨水浸潤泥土的清新氣息,混合著草木的微苦和庭院角落一株晚桂殘留的、幾近消散的甜香。幾只灰雀在屋檐下跳躍,發(fā)出清脆短促的啁啾,更襯得偌大的庭院空曠而寂靜。
這寂靜,并非安寧,而是一種沉淀了歲月與無形威壓的、近乎凝滯的沉。
葉歸荑站在通往正廳的回廊入口處,一身素凈到近乎寒酸的灰布衣裙。衣裙?jié){洗得有些發(fā)白,式樣是此地最常見的,寬大,毫無腰身,將她本就單薄的身形襯得更加不起眼。長發(fā)簡單地綰在腦后,用一根毫無紋飾的木簪固定,露出光潔卻過分蒼白的額頭和脖頸。她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腳前一塊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青石板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玄機。
她像一滴融入水中的墨,安靜得幾乎要消失在回廊的陰影里。然而,這極致的安靜本身,就是一種存在感的宣示。負責引路的范府老管事躬著身,在她側前方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低聲道:“表小姐,請稍候,容老奴通稟老太太?!?/p>
葉歸荑沒有應聲,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
老管事快步走進光線稍亮些的正廳。隔著敞開的雕花門扇,葉歸荑能隱約看到廳內陳設的輪廓:厚重的紫檀木家具,線條方正硬朗;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墨色沉郁;博古架上陳列的器物不多,但件件透著古樸厚重的氣息。整個廳堂透著一股不顯山不露水、卻沉淀著力量與規(guī)矩的威嚴感。
片刻,老管事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門口,側身讓開:“表小姐,老太太請您進去?!?/p>
葉歸荑這才抬起眼。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掃過敞開的廳門,然后邁開腳步。布鞋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她的步伐不快,每一步的距離都像是用尺子量過,穩(wěn)定而精準,帶著一種與這身粗布衣裳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韻律感。
正廳的光線比回廊明亮許多,空氣中彌漫著上等檀香沉靜悠遠的味道。葉歸荑踏入廳內,目光第一時間便鎖定了主位。
一張寬大的、鋪著深色錦墊的紫檀木圈椅上,端坐著一位老婦人。
范老太太。
她穿著一身質地精良、顏色深沉的絳紫色福字紋錦緞常服,滿頭銀絲梳理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利落的圓髻,只用一根通體碧綠的翡翠簪子固定。她的臉龐飽經風霜,刻著深深的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溝壑,每一道都沉淀著歲月的重量和無聲的威儀。她的眼皮微微耷拉著,遮住了大半眸光,只從縫隙中透出兩道沉靜得如同千年寒潭的目光,正靜靜地落在剛剛進門的葉歸荑身上。
那目光并不銳利逼人,卻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的力量。緩慢,沉重,帶著審視一切、掌控一切的從容。她像一只盤踞在網中央的、蒼老而強大的蜘蛛,無聲地感知著闖入者最細微的震動。
在范老太太右手下方,一張略小的花梨木椅子上,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范閑。
他穿著一身質地明顯更柔軟舒適的月白色細棉小褂,外面罩著同色系的薄綢半臂,烏黑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他手里捧著一本藍皮線裝書,似乎正看得入神,小腦袋微微歪著,長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顯得異常乖巧安靜。仿佛剛才在深夜里研讀《萬毒經》、摩挲冰冷匕首的那個影子,只是葉歸荑的一場幻覺。
然而,在葉歸荑踏入廳門、范老太太目光掃過來的瞬間,范閑捧書的手指,極其細微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雖然他的視線依舊黏在書頁上,但葉歸荑那經過五竹非人訓練和自身特殊感知強化的神經,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周身氣息一絲極其短暫的凝滯,以及那低垂眼瞼下,瞬間掠過的、如同小獸般警惕的寒光。
他“看”著她。用他所有的偽裝和感知在“看”。
葉歸荑仿佛對落在身上的兩道(不,是三道,還有旁邊侍立的老管事那看似恭敬實則評估的目光)無形的壓力毫無所覺。她走到廳堂中央,距離主位約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行大禮,也沒有過分隨意。她只是微微屈膝,對著主位上的范老太太行了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卻帶著冰碴子般距離感的福禮。
“歸荑,見過老太太?!?聲音響起,如同山澗寒泉流過冰面,清冽,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也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自報家門,沒有寒暄客套,只有最簡單直接的稱謂和目的。仿佛她不是來認親投靠,只是完成一個必要的程序。
范老太太耷拉的眼皮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遮住了更多的眸光。她放在膝蓋上的、布滿老年斑但骨節(jié)依舊分明有力的手,幾根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捻動著無形的佛珠。
“歸荑?” 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異常清晰穩(wěn)定,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玉石落在安靜的廳堂里?!奥牴芗艺f,你是從南邊來?青州?”
“是?!?葉歸荑的回答依舊簡潔如冰。
“青州葉家……” 范老太太緩緩重復著,語速很慢,像是在咀嚼著這幾個字的味道?!袄仙碛浀?,當年葉……你姐姐,也曾提過青州祖地,只是語焉不詳?!?她沒有說出“葉輕眉”的名字,只用“你姐姐”指代,但廳堂里的空氣仿佛在她提及的瞬間,凝滯了那么一瞬。
葉歸荑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波動?!白嫔系蛄?,舊事……不提也罷?!?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將“青州葉家”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推開,如同拂去一粒微塵。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安靜看書”的范閑,忽然抬起了小腦袋。他放下手中的書冊,動作帶著孩童的天真隨意。他睜著一雙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葉歸荑,奶聲奶氣地開口:
“冷姨?” 這個稱呼帶著孩童特有的、略顯模糊的吐字,顯得格外稚嫩無害。“你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嗎?路上……好玩嗎?”
他的眼神純真無邪,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對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但葉歸荑的精神感知中,那清澈的眸光深處,卻如同冰面下的暗流,隱藏著極其精密的審視和試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在試探她的來路,她的經歷,她的“底”。
葉歸荑的目光終于從地面抬起,第一次正式地、平靜地迎上范閑那雙看似天真的眼睛。她的眼神依舊古井無波,沒有長輩對孩童的慈愛,也沒有被冒犯的不悅,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平靜。
“路遠,不好玩?!?她回答了,聲音依舊是那山澗寒泉,毫無起伏?!爸挥浀玫教幨巧?,路不好走。” 她避開了“哪里來”的具體指向,只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符合“遠路”的、毫無信息量的答案。同時,她的目光在范閑放下的那本書的封皮上極快地掃過——《三字經》。一種無聲的反諷在她冰冷的眼底深處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