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海風帶著殘雪的涼意，卻沒吹散光明路13號門口的熱鬧。云杫剛把“海上來信”木盒里的舊電報整理好，就聽見風鈴清脆地響了兩聲——不是客人推門的動靜，是檐角掛著的貝殼串被風吹得相撞，聲音比尋常風鈴更軟，像含著一汪海水。

“云老板，來兩串糖畫！”巷口傳來熟悉的吆喝，是賣糖畫的老周推著他的小推車過來了。年前他來雜貨鋪換過一本舊航海圖，說是要給孫子當繪本，如今特意多帶了只糖做的小漁船，“特意按你這‘棠記’的木牌樣式熬的糖，你瞧瞧像不像？”

云杫接過那只糖漁船，糖衣透亮，船帆上還沾著幾粒亮晶晶的糖霜，陽光一照，竟真有幾分海面波光粼粼的模樣。她剛要道謝，就看見老周的小孫子攥著個貝殼哨子跑過來，哨子尾端的紅繩磨得有些發(fā)亮——正是除夕夜她賣給那位老人的那只。

“阿姨！這個哨子能叫回海鷗！”小家伙舉著哨子跑到柜臺前，臉上還沾著糖漬，“爺爺說這是海姑娘送的，吹三聲，迷路的東西就會回來！”

云杫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剛要說話，閣樓上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她心里一緊，快步跑上去——是那只裝著北緯37°島礁細沙的玻璃罐，不知被哪陣風吹得晃了晃，罐底的貝殼翻了個身，露出背面刻著的細小紋路，像極了沈棠日記里畫過的羅盤刻度。

她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枚貝殼，忽然發(fā)現(xiàn)紋路拼起來是個小小的“歸”字。正出神時，樓下傳來厲承嶼的聲音：“云杫，陸則衍找到新東西了，你要不要來看？”

云杫抱著玻璃罐下樓，就看見陸則衍蹲在柜臺旁，手里捧著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盒子上刻著“光明路13號”的字樣，邊角被海水泡得有些變形?！白蛱煸诟浇Ｓ虻某链飺粕蟻淼?，看樣式是八十年代的，”陸則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鋪著一層防潮紙，裹著一本泛黃的相冊，“你看這張照片?！?/p>

照片里是個穿藍布裙的姑娘，站在雜貨鋪門口的桂花樹下，手里舉著個貝殼哨子，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姑娘身后的門板上，還貼著張褪色的紙條，寫著“今日售桂花茶”——正是年輕時的沈棠。相冊里還有幾張老照片，有她和阿硯先生在海邊釣魚的，有她抱著“海女兒”布偶坐在藤椅上的，最后一頁夾著張字條，字跡和木牌上的一模一樣：“等攢夠了海風，就去北緯37°的島礁，聽信天翁唱歌?！?/p>

“原來她早就想去那個島礁?！痹茤y指尖劃過照片里沈棠的笑臉，忽然想起青年說的珊瑚羅盤，想起掌柜寄來的細沙貝殼，這些散落的線索，像被海風串起來的珠子，慢慢指向同一個方向。

這時，門口的風鈴又響了，這次是阿硯先生來了。他手里拿著個油紙包，里面是剛烤好的桂花糕，還冒著熱氣。“今早聽見海鷗在頭頂叫，想著該來看看，”他看見柜臺上的相冊，腳步頓了頓，伸手拿起那張沈棠舉著貝殼哨子的照片，眼眶慢慢紅了，“這是她二十歲生日那天拍的，我給她拍的。那天她吹了哨子，說要讓全海的魚都聽見她的快樂。”

阿硯先生坐在藤椅上，慢慢說起了過去的事。原來沈棠年輕時總說，要開一家能裝下所有回憶的雜貨鋪，讓每個丟了東西的人都能找到念想。她還說過，等阿硯先生退休了，就一起去北緯37°的島礁，那里有成群的信天翁，能馱著人的心愿飛很遠。

“后來她去出海，說是要找一塊能做哨子的千年貝殼，”阿硯先生聲音有些哽咽，“走之前她給我留了個貝殼哨子，說要是想她了，就吹三聲，她會聽見的?！彼麖目诖锾统鰝€舊哨子，哨尾的紅繩已經(jīng)褪色，和云杫做的那些一模一樣。

云杫忽然想起除夕夜老人買走的哨子，想起小家伙說的“吹三聲能叫回迷路的東西”，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起身走到貨架前，拿出幾個新做的貝殼哨子，每個哨尾都系著紅繩，串著桂花籽：“阿硯先生，我們一起去北緯37°的島礁吧，帶著這些哨子，還有沈棠的日記?！?/p>

阿硯先生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淚光：“好啊，等天氣暖和些，我們就去?！?/p>

接下來的日子，雜貨鋪里多了許多關(guān)于“出發(fā)”的準備。陸則衍和厲承嶼幫忙整理沈棠的航海日志，把所有提到北緯37°島礁的記錄都標了出來；老漁民送來曬干的魚干和防水的油布，說海上風大，要多備著些；守墓人從遺忘島帶來了幾株珊瑚苗，說要種在島礁上，給沈棠做個標記；賣糖畫的老周特意做了一整箱糖制的小羅盤，說能給他們指方向。

三月初的時候，天氣終于暖和起來，海面上的冰都化了，遠處的海鷗開始往北飛。云杫、阿硯先生、陸則衍和厲承嶼收拾好行李，裝著沈棠的日記、相冊、貝殼哨子，還有那罐北緯37°的細沙，登上了老漁民幫忙聯(lián)系的船。

船開離港口那天，光明路13號的街坊都來送行了。賣糖畫的老周舉著糖漁船，大聲喊：“記得帶島礁的沙子回來！”小家伙攥著貝殼哨子，吹了三聲，哨聲混著海風，飄得很遠。云杫站在船頭，回頭望著漸漸變小的光明路13號，那盞熟悉的燈還亮著，像黑夜里的一顆星。

海上的日子很平靜，白天能看見成群的海鷗跟著船飛，晚上能聽見海浪拍打著船身，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厲承嶼偶爾會拿出那些破譯的電報，念給大家聽：“‘兒，爹在海上一切都好，等你考上大學(xué)，就帶你去看信天翁’”“‘妹，你要的貝殼哨子我找到了，等歸航就給你帶回去’”。每念一句，云杫就把這些話寫在新的筆記本上，想著等到了島礁，就把本子埋在珊瑚苗旁邊。

阿硯先生每天都會坐在船頭，拿著沈棠的舊哨子，吹三聲。有時海風會把哨聲吹得變了調(diào)，他就笑著說：“沈棠啊，我們快到了，你聽見了嗎？”

航行第五天的清晨，陸則衍忽然指著遠處喊：“看！是島礁！”

云杫抬頭望去，只見海平面上冒出一塊小小的陸地，上面站滿了白色的信天翁，遠遠看去，像蓋了一層雪。船慢慢靠近，能看見島礁上的珊瑚叢，有的紅得像火，有的粉得像霞，守墓人帶來的珊瑚苗種在旁邊，嫩綠的芽尖剛冒出來。

他們登上島礁時，信天翁并沒有飛走，反而圍了過來，發(fā)出輕柔的叫聲。云杫拿出那罐細沙，倒在珊瑚叢旁，罐底的貝殼滾了出來，正好落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阿硯先生蹲下來，把沈棠的相冊和日記放在石頭旁，又把那些貝殼哨子一個個掛在珊瑚枝上，紅繩在風里輕輕飄動。

“沈棠，我們來了?！卑⒊幭壬闷鹋f哨子，吹了三聲，這次的哨聲格外清亮，仿佛能穿透海面，傳到很遠的地方。云杫也拿起一個新哨子，跟著吹了起來，陸則衍和厲承嶼也加入進來，幾十聲哨子響混在一起，和信天翁的叫聲、海浪的聲音，組成了一首特別的歌。

吹完哨子，云杫拿出新筆記本，在最后一頁寫下：“北緯37°的島礁，我們帶著你的念想來了。這里的信天翁很多，珊瑚很艷，海風里有你的味道?！彼压P記本埋在珊瑚苗旁邊，又在石頭上刻下“棠記”兩個字，像雜貨鋪的木牌一樣。

準備離開時，云杫忽然發(fā)現(xiàn)掛在珊瑚枝上的貝殼哨子，有一個在輕輕晃動，哨尾的桂花籽掉了下來，落在細沙里。她彎腰去撿，手指碰到細沙時，忽然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是一枚嵌著紅珊瑚的羅盤，羅盤的指針正對著光明路13號的方向。

“是那個青年祖父丟的羅盤！”陸則衍驚喜地喊出聲。

阿硯先生拿起羅盤，擦了擦上面的沙子，羅盤的紋路和沈棠日記里畫的一模一樣?！霸瓉硭娴脑谶@里，”阿硯先生笑著說，“沈棠說得對，有些物件會迷路，但念想能找到方向?！?/p>

他們把羅盤收好，準備帶回光明路13號，交給那個青年。船離開島礁時，云杫回頭望去，看見珊瑚枝上的貝殼哨子還在風里飄動，信天翁圍著島礁飛，像在守護著什么。

航行回去的路上，厲承嶼破譯了一張新找到的電報，是1992年的，發(fā)報人是“棠”：“阿硯，我在北緯37°的島礁，這里的信天翁會唱歌，我撿了很多貝殼，等回去給你做哨子。”

云杫把這張電報抄在筆記本上，心里忽然很踏實。她知道，沈棠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念想留在雜貨鋪的木牌上，留在貝殼哨子里，留在每個帶著溫度的故事里。

回到光明路13號那天，正好是三月初十，巷口的桂樹冒出了嫩綠的新芽。賣糖畫的老周和小家伙早就等在門口，小家伙看見羅盤，興奮地喊：“阿姨，這個羅盤能找到家對不對？”

云杫點點頭，把羅盤交給趕來的青年。青年握著羅盤，眼淚掉了下來：“我祖父要是知道，肯定會很開心。”

那天晚上，雜貨鋪的燈又亮到很晚。阿硯先生坐在藤椅上，翻著沈棠的日記，陸則衍和厲承嶼在整理這次出行的照片，云杫在貨架上擺上新做的貝殼哨子，每個哨子旁都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北緯37°的海風，吹過這里”。

門口的風鈴又響了，這次是個小姑娘，手里拿著個舊布偶：“姐姐，這個‘海女兒’布偶是媽媽給我的，我想寄售在這里，等我長大了再來拿，可以嗎？”

云杫笑著點頭，在寄售本上寫下小姑娘的名字和日期：“可以，我們會幫你好好保管，等你回來?！?/p>

小姑娘走后，云杫抬頭看向窗外，月光落在桂花樹上，像撒了一層銀粉。她想起在北緯37°島礁上的日子，想起沈棠日記里的話，忽然明白，光明路13號從來不是一個靜止的坐標，它是流動的時光，是未完的故事，是每個帶著念想的人，心里最亮的歸處。

閣樓的天窗開著，沈棠的日記本放在窗臺上，月光落在那行新添的字上：“故事還在繼續(xù)，海風會帶著我們的念想，走向更遠的地方。”遠處的海面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仿佛有無數(shù)個貝殼哨子在同時歌唱，而光明路13號的燈光，依舊是這片歌聲里，最溫暖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