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青藤中學的那一刻,陽光刺得我瞇起眼。林晚秋的手搭在我肩上,溫度真實得讓人心慌——她的青灰色皮膚徹底褪了,淺灰校服的袖口沾著片槐樹葉,葉脈里還卡著點黑泥,像沒洗干凈的回憶。
“先去鎮(zhèn)上?!彼f著,從口袋里摸出張揉皺的地圖,邊緣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懷表,“奶奶的筆記本里提過,青藤鎮(zhèn)的老鐘表鋪藏著‘它’的根。”
青藤鎮(zhèn)比想象中破敗。石板路的縫隙里長滿青苔,沿街的木門大多掛著鎖,門楣上的招牌褪色得只剩輪廓。我們找到鐘表鋪時,門虛掩著,銅鈴在風里晃,發(fā)出“叮鈴”聲,像懷表發(fā)條松動的輕響。
鋪子里彌漫著機油和鐵銹的味道。柜臺后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人,手里拿著只拆開的懷表,齒輪在他掌心閃著冷光?!罢沂裁矗俊彼^也不抬,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修表?還是找‘它’?”
“找真相?!蔽艺f著,摸出那只紅綢帶懷表放在柜臺上。表蓋剛打開,老人突然僵住,手里的齒輪“當啷”掉在地上——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圈和我們一模一樣的紅痕,只是顏色淡得快要看不見。
“你們是第28個?!崩先寺痤^,眼睛里沒有黑眼珠,只有白茫茫一片,像蒙著層霧,“前27個,都困在鎮(zhèn)西頭的霧里了?!?/p>
他指向鋪子后窗,窗外的鎮(zhèn)子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籠罩,霧里隱約有影子在動,有的舉著懷表,有的拖著紅綢帶,走兩步就會突然消失,像被霧啃掉了一半。
“‘它’不是規(guī)則,也不是影子。”老人撿起地上的齒輪,往懷表機芯里塞,“是鎮(zhèn)子本身?!?/p>
他說青藤鎮(zhèn)在五十年前沉沒過一次,山洪卷走了半個鎮(zhèn)子,包括當時的青藤中學。后來鎮(zhèn)子重建,卻總有人在霧里看見穿舊校服的學生,說他們在找丟失的懷表——其實是當年淹死的人,執(zhí)念凝成了“它”,靠吞噬“半人半鬼”的記憶活下去。
“規(guī)則是‘它’編的誘餌?!崩先说氖种冈趹驯砩戏w,齒輪“咔嗒”轉(zhuǎn)了半圈,“半人半鬼的回憶越清楚,‘它’長得越壯。你們手里的懷表,就是‘它’的胃?!?/p>
我突然想起許言消失時的樣子,想起槐樹下不斷長出的白根,想起那些在霧里消失的影子——他們不是被吃掉了,是變成了“它”的一部分,成了新的規(guī)則制定者。
“那真相呢?”林晚秋抓住老人的手腕,紅痕在他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怎么才能毀掉‘它’?”
老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和我們曾經(jīng)一樣的尖牙:“毀不掉的。‘它’就是鎮(zhèn)子,鎮(zhèn)子就是‘它’。你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五十年前是操場,埋著三十七具學生的尸體,其中一個……就戴著你這樣的紅綢帶?!?/p>
他的手突然變成青灰色,指甲尖泛著黑綠,像要掐進林晚秋的皮肉里。我抓起柜臺上的螺絲刀刺向他手背,他“嗷”地叫了一聲,化作一團黑霧,只留下那只拆開的懷表,機芯里嵌著半塊腐爛的校徽,上面刻著“青藤”二字。
后窗的霧涌了進來,帶著槐樹葉的腥氣。霧里傳來許言的聲音,還帶著點孩子氣的雀躍:“快來呀,這里有永遠吃不完的冰沙……”
我拉著林晚秋往外跑,懷表在口袋里瘋狂震動,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開始褪色,我們半人半鬼的臉慢慢變得模糊,像被霧擦掉了。
鎮(zhèn)子上的路開始扭曲,明明是向東的街,跑著跑著就繞回了鐘表鋪;剛路過的木門突然變成青藤中學的公告欄,上面的規(guī)則用我們的血寫著:“離開鎮(zhèn)子的人,會變成霧的養(yǎng)料?!?/p>
“往山上跑!”林晚秋指著鎮(zhèn)東頭的山,那里的霧最淡,隱約能看見塊石碑,“奶奶說過,山上有座老墳,埋著當年第一個淹死的學生?!?/p>
我們在霧里跌跌撞撞地跑,影子在地上忽明忽暗,半人半鬼的形狀越來越淡,像要徹底散開。路過鎮(zhèn)西頭的石橋時,我看見許言站在橋中間,手里舉著杯融化的冰沙,影子在霧里被撕成了碎片。
“別跑了。”他朝我們笑,臉上一半是淚,一半是青灰色的笑,“留在這里多好,我們還能一起玩規(guī)則游戲……”
他的話沒說完,整個人就被霧吞沒了,只剩那杯冰沙掉在地上,滲進石板縫里,長出細細的白根。
爬到山頂時,我們終于看到了那座老墳。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個刻歪了的懷表圖案,碑前擺著束干枯的野菊,花瓣里卡著片紅綢帶——和我們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是她?!绷滞砬锒紫聛恚讣鈸徇^碑上的懷表,“五十年前戴著紅綢帶的學生,也是第一個變成半人半鬼的人?!?/p>
懷表突然從口袋里掉出來,表蓋彈開,里面的銀杏葉和槐樹葉拼成的心臟開始發(fā)光,紅得像血。墓碑突然裂開,露出里面的棺材,棺材里沒有尸骨,只有堆銹跡斑斑的懷表,每只表鏈上都纏著紅綢帶,加起來正好九十九條。
“原來‘它’的根在這里。”我抓起一只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上,是張陌生的臉,半人半鬼,笑得露出尖牙,“這些都是被‘它’困住的人,他們的記憶變成了懷表的機芯?!?/p>
霧漫到了山頂,像只巨大的手,要把我們按進棺材里。林晚秋突然扯下手腕上的紅綢帶,纏在墓碑上:“奶奶說,紅綢帶是‘它’的臍帶,也是我們的執(zhí)念。”
她把紅綢帶懷表塞進棺材,九十九只懷表突然同時“咔嗒”響了起來,指針倒轉(zhuǎn),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霧里傳來無數(shù)聲尖叫,像所有被困的半人半鬼在同時嘶吼。
“我們找不到毀掉‘它’的真相?!绷滞砬锏穆曇粼诎l(fā)抖,卻帶著種釋然的笑,“因為真相就是,我們永遠也離不開這里?!?/p>
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許言那樣,慢慢融進霧里。我抓住她的手,卻只摸到一片冰涼的紅綢帶——我的半人半鬼的形狀也在消失,皮膚變得滾燙,像要燒起來。
“記住呀?!绷滞砬锏穆曇粼絹碓竭h,“就算變成霧,也要記得冰沙的味道……”
最后一刻,我看見棺材里的懷表拼成了青藤鎮(zhèn)的地圖,每個角落都標著個小小的笑臉,鎮(zhèn)中心的位置寫著:“真相就是,我們永遠在一起?!?/p>
霧徹底吞沒我的時候,懷表的“咔嗒”聲變成了心跳,紅綢帶纏在手腕上,像道溫暖的勒痕。
后來,有人說青藤鎮(zhèn)的霧里多了兩個影子,一個舉著懷表,一個拿著冰沙,總在鐘表鋪門口等新來的人,說:“別怕,這里的規(guī)則,我們一起定?!?/p>
他們永遠也找不到離開的真相,就像永遠也忘不掉草莓冰沙的甜。
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真相。
霧里的日子開始有了形狀。
我和林晚秋的影子在青藤鎮(zhèn)的石板路上重疊時,總能聽見懷表的“咔嗒”聲混著冰沙融化的輕響。我們不再試圖找離開的路,反而在鐘表鋪的廢墟里搭了個小臺子,擺著從棺材里撿來的懷表,每只表鏈上都系著新的紅綢帶——是用霧里的白根編的,摸起來暖乎乎的。
“今天來的是個穿藍校服的男生?!绷滞砬镉弥讣廪D(zhuǎn)著紅綢帶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上,新添了張半人半鬼的臉,嘴角沾著巧克力漬,“他說在鎮(zhèn)西頭的石橋上看到了許言,還說許言在教影子玩彈珠?!?/p>
我往懷表機芯里倒了點新做的草莓冰沙,齒輪“咔嗒”轉(zhuǎn)得歡實:“許言的彈珠技術(shù)還是那么爛。”
霧里的影子越來越多,有的幫我們修補懷表,有的在霧里種野菊——就是老墳前那品種,花瓣沾著霧水時會泛出淡淡的紅。他們不再害怕“它”,反而把霧當成了家,用懷表的齒輪拼出秋千,用紅綢帶編出籬笆,把鐘表鋪的廢墟變成了個奇怪的小院子。
有天清晨,霧突然淡了些,露出鎮(zhèn)東頭的山。山頂?shù)睦蠅炃?,不知何時多了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正蹲在墓碑旁寫著什么。是陳醫(yī)生。
“她怎么會在這里?”林晚秋的指尖泛青,紅綢帶纏緊了我的手腕。
我們悄悄摸上山,聽見陳醫(yī)生對著墓碑說話,聲音很輕,像在哄孩子:“當年要是我沒鎖實驗室的門,你是不是就不會掉進洪水里了?”
墓碑上的懷表圖案突然亮起,九十九只懷表同時“咔嗒”響了一聲。陳醫(yī)生的筆記本掉在地上,我們撿起來時,看見里面貼滿了照片——五十年前的青藤中學,一個穿淺灰校服的女生站在槐樹下,手里舉著杯冰沙,紅綢帶在風里飄,和林晚秋長得一模一樣。
“她是……”我突然說不出話。
“是奶奶?!绷滞砬锏穆曇舭l(fā)顫,指尖撫過照片里女生的臉,“她也是半人半鬼,只是選擇當‘它’的醫(yī)生,守著鎮(zhèn)子,不讓更多人變成懷表?!?/p>
陳醫(yī)生轉(zhuǎn)過身,白大褂上沾著霧水,眼睛里的白霧散了些,露出和我們一樣的半青半黑的瞳孔:“你們找到的不是真相,是‘它’想讓你們看到的回憶。”
她指著墓碑下的泥土,那里埋著塊碎裂的鏡子,鏡片里映出無數(shù)個紅裙子的影子,每個影子都在說:“留下來陪我玩?!?/p>
“五十年前的山洪是假的。”陳醫(yī)生撿起鏡片,“是當年的校長為了掩蓋實驗室事故,故意炸了堤壩。這個女生發(fā)現(xiàn)了真相,被他推下河,執(zhí)念太重傷了鎮(zhèn)子,才變成了‘它’?!?/p>
懷表突然劇烈震動,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開始扭曲,半人半鬼的臉都在哭,流出的眼淚變成黑泥,滲進地里,長出青藤。霧里傳來校長的嘶吼,像無數(shù)只手在抓撓玻璃,震得我們耳膜生疼。
“規(guī)則是她定的,也是她的求救信號。”陳醫(yī)生把鏡子碎片拼起來,“她在等有人發(fā)現(xiàn)真相,不是為了毀掉她,是為了說句對不起?!?/p>
林晚秋突然扯下紅綢帶,纏在墓碑上。九十九只懷表同時打開,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拼成了完整的畫面——五十年前的實驗室,女生舉著冰沙對校長笑,身后的架子上,標著“危險”的試劑瓶正在漏液。
霧開始散了,露出青藤鎮(zhèn)的全貌。根本沒有山洪沖刷的痕跡,鎮(zhèn)子好好的,青藤中學的槐樹下,還擺著沒吃完的冰沙,蒼蠅落在上面,嗡嗡地叫,像懷表的“咔嗒”聲。
“原來我們從來沒離開過學校?!蔽倚χ恋粞蹨I,半人半鬼的臉正在恢復(fù)正常,青灰色的皮膚下透出粉色的肉,“‘它’不是鎮(zhèn)子,是她的委屈?!?/p>
陳醫(yī)生把筆記本放在墓碑旁,對著照片里的女生鞠躬:“對不起,當年我沒敢說出真相?!?/p>
墓碑上的懷表圖案暗了下去,九十九只懷表的齒輪同時停轉(zhuǎn),紅綢帶慢慢變成白色,像褪了色的回憶。霧徹底散去時,我們站在青藤中學的操場上,陽光曬得皮膚發(fā)燙,同桌背著書包跑過來,手里舉著兩杯草莓冰沙:“你們?nèi)ツ牧??漫畫社要交稿了!?/p>
她的袖口繡著銀杏葉,沒有紅痕,影子完整得像張紙。
林晚秋的指尖不再泛青,紅綢帶變成了普通的布條,在風里飄。懷表還在口袋里,卻不再震動,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上,五十年前的女生對著我們笑,嘴角沒有尖牙,只有淺淺的酒窩。
“真相是,她只是想有人記得她?!绷滞砬锇褢驯砺裨诨睒湎拢厦嫔w了層新土,“不是作為‘它’,是作為喜歡冰沙的女生。”
放學時,我們路過公告欄,上面的規(guī)則消失了,換成了張漫畫——兩個女生坐在銀杏樹下吃冰沙,旁邊寫著:“今天的規(guī)則是,按時回家?!?/p>
我摸了摸口袋,懷表不見了,只有片紅綢帶,被風卷著,飄向鎮(zhèn)東頭的山,像個終于放下的執(zhí)念。
或許,有些真相不用找到,記著就好。記著半人半鬼時的疼,記著冰沙的甜,記著有人在霧里等了五十年,只是為了句對不起。
夜風穿過操場,槐樹葉沙沙響,像懷表在說:
“再見啦?!薄?/p>
后續(xù)
槐樹下的新土還帶著潮氣時,我和林晚秋在公告欄前貼了張新漫畫。畫里的紅綢帶化作蝴蝶,正從懷表的齒輪間飛出來,旁邊寫著:“今日無規(guī)則,宜吃冰沙?!?/p>
同桌路過時吹了聲口哨:“畫技見長啊,就是這蝴蝶翅膀畫得像綢帶?!彼穆嫳纠飱A著片真的銀杏葉,是從市第三中學的梧桐樹上撿的——我們終于能走出青藤中學了,只是每次穿過校門,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看,像懷表的指針落在后頸。
陳醫(yī)生留在了鐘表鋪的廢墟里,說要把那些懷表改造成風鈴。我們?nèi)タ此龝r,見她正用紅綢帶把齒輪串起來,掛在屋檐下,霧散時風一吹,“叮鈴”聲像無數(shù)個“咔嗒”在唱歌?!斑@些都是她的朋友。”她指著風鈴,白大褂的袖口沾著顏料,畫著小小的銀杏葉,“五十年了,總該讓她們透透氣?!?/p>
離開青藤鎮(zhèn)的那天,鎮(zhèn)口的霧徹底散了,露出條通往外界的路。許言帶著一群影子來送我們,他的指尖已經(jīng)恢復(fù)了膚色,只是笑起來時,嘴角還會習慣性地往耳根咧,像忘了怎么變回來?!坝浀脦煽肆Ρ郴貋??!彼野锶税褟椫?,每顆上面都刻著懷表的圖案,“下次教你們打彈珠,保證贏?!?/p>
林晚秋的奶奶——也就是陳醫(yī)生——往她兜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半塊融化的草莓冰沙,混著點黑泥:“想回來時,就把這個埋在槐樹下?!?/p>
回到市第三中學的那天,實驗樓的銀杏葉正黃得發(fā)亮。同桌的漫畫已經(jīng)發(fā)表了,封面上,兩個半人半鬼的女生舉著冰沙站在霧里,旁邊寫著:“規(guī)則是用來打破的,回憶是用來想念的?!?/p>
我們的課桌上總放著兩杯冰沙,一杯草莓,一杯巧克力,融化了就再去買。有時上著課,林晚秋會突然戳我的胳膊,指著窗外:“你看,許言的影子在銀杏樹上蕩秋千?!?/p>
我抬頭時,總能看見片紅色閃過,像紅綢帶,又像懷表的指針。
期中考試后,學校組織去郊外寫生。大巴車路過片槐樹林時,我突然看見林晚秋的奶奶站在樹下,正給一個穿淺灰校服的女生遞冰沙,女生接過時,紅綢帶纏上了她的手腕——和五十年前照片里的畫面一模一樣。
“她在找新的家人?!绷滞砬镂罩业氖?,她的手心沁出細汗,紅綢帶的印記還在,只是淡得像道疤,“不是困住她們,是給她們一個家?!?/p>
寫生時,我畫了幅奇怪的畫:青藤鎮(zhèn)的霧里,無數(shù)只懷表拼成了顆心臟,紅綢帶纏成的血管里,流淌著草莓冰沙,九十九只蝴蝶從心臟里飛出來,翅膀上都印著半人半鬼的笑臉。
林晚秋在畫旁邊寫了行字:“真相不是答案,是我們選擇的生活?!?/p>
傍晚收拾畫具時,我發(fā)現(xiàn)畫框后面多了張紙條,是用懷表齒輪壓出來的字跡,像許言的筆跡:“鎮(zhèn)西頭的石橋上,我們用彈珠拼出了你們的名字?!?/p>
風吹過槐樹林,帶來淡淡的冰沙甜氣,像有人在說:“我們等你們回來?!?/p>
我和林晚秋相視而笑,把畫折起來塞進背包。背包里的彈珠“叮叮當當”響,像懷表在唱歌,又像無數(shù)個影子在霧里喊我們的名字。
或許,有些地方永遠也離不開,不是因為被困住,是因為那里有我們放不下的人。就像青藤鎮(zhèn)的霧,會一直等著每個半人半鬼的孩子,用懷表的“咔嗒”聲說:“歡迎回家。”
大巴車往學校開時,夕陽把銀杏葉染成金紅色。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半塊冰沙已經(jīng)凝固成了琥珀,里面裹著片小小的槐樹葉,像顆不會融化的星星。
林晚秋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那里的紅綢帶印記正在發(fā)光,像在回應(yīng)霧里的召喚。
“放假去看她們吧?!彼f。
“好?!蔽尹c頭,看著窗外的槐樹林慢慢變成青藤鎮(zhèn)的輪廓,“帶雙倍煉乳的那種。”
懷表的“咔嗒”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混著彈珠落地的“啪嗒”聲,像首永遠也唱不完的歌。
我們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霧散時,青藤鎮(zhèn)的石板路上露出了青苔覆蓋的刻痕,彎彎曲曲,像無數(shù)條沒寫完的規(guī)則。許言蹲在鐘表鋪門口,用彈珠在地上拼出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彈珠相撞的脆響里,混著懷表齒輪轉(zhuǎn)動的輕響。
“陳醫(yī)生說,這些刻痕是五十年前的學生鑿的?!彼ь^時,額角的青灰色已經(jīng)淡成了淺疤,“他們在記實驗室的密碼,只是沒來得及用上。”
林晚秋摸著墻面上最深的一道刻痕,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觸到了凝固的時間。刻痕里嵌著點暗紅的碎屑,不是血,是干涸的墨水——和當年實驗室記錄本上的顏色一模一樣。
“紅裙子女人的懷表修好了?!标愥t(yī)生從鋪子里走出來,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表鏈,紅綢帶在風里輕輕晃,“她托我把這個還給你們?!?/p>
懷表躺在掌心,比記憶中輕了許多。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換了,是五十年前的實驗室,十幾個學生圍在桌前,手里舉著試管,紅裙子女生站在中間,笑得露出虎牙,桌上的記錄本攤開著,能看清“第17組實驗數(shù)據(jù)”的字樣。
“她不是怪物?!绷滞砬锏穆曇舭l(fā)顫,“是想守住真相的人?!?/p>
霧徹底退去的那天,鎮(zhèn)西頭的石橋下露出了塊碎裂的石板,下面壓著本燒焦的筆記本。我們一頁頁揭開焦黑的紙,看見里面記著密密麻麻的公式,最后幾頁畫著奇怪的裝置圖,旁邊寫著:“若能成功,可凈化全鎮(zhèn)水源。”
“是凈化裝置。”許言突然蹲下身,指著裝置圖上的齒輪,“和懷表的機芯結(jié)構(gòu)一模一樣!”
陳醫(yī)生的眼睛亮了:“當年的學生發(fā)現(xiàn)校長偷偷往水里加了致幻藥劑,想讓學生們變得聽話。這個裝置,是他們想出來的解毒辦法。”
懷表突然“咔嗒”響了一聲,表蓋自動彈開,里面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和裝置圖上的齒輪咬合在一起,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石橋下的水慢慢變得清澈,映出我們完整的影子——半人半鬼的痕跡徹底消失了,皮膚是暖的,心跳是穩(wěn)的。
“紅裙子女人的執(zhí)念不是恨。”林晚秋把筆記本放進懷表殼里,“是沒完成的事?!?/p>
鐘表鋪的院子里,那些曾經(jīng)困在霧里的影子開始變得透明,像被陽光曬化的冰。穿藍校服的男生把彈珠一顆顆埋進土里,說:“等它們發(fā)芽,就知道我們來過。”
離開青藤鎮(zhèn)時,我們把懷表掛在了老墳前的槐樹上。風一吹,表鏈撞著樹干,發(fā)出“叮鈴”的聲,像在說再見。陳醫(yī)生站在鎮(zhèn)口,白大褂上的墨水漬淡了許多,她朝我們揮手,手腕上的紅痕徹底消失了。
“記得?;貋??!彼f,“刻痕會記得你們的。”
回市第三中學的路上,林晚秋突然指著窗外:“你看?!?/p>
遠處的山坡上,一片新栽的槐樹林正在發(fā)芽,嫩綠的葉子間,隱約有紅綢帶在飄,像無數(shù)個懷表在陽光下閃光。
教室里的課桌上,不知何時多了本新的筆記本,第一頁畫著個齒輪,旁邊寫著:“真相不是找到的,是做完的?!?/p>
我翻開第二頁,看見許言的字跡:“下次回來,教你們彈珠的新玩法?!?/p>
走廊里的廣播響了,放著首輕快的歌,沒有雜音,沒有懷表聲,只有陽光穿過樹葉的沙沙聲,像誰在輕輕說:
“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