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還沒徹底散盡，桑芷正在收拾自己那簡單不能再簡單的行李，護士查房時叮囑的注意事項被她囫圇吞棗地記下，腦子里像塞著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發(fā)悶。

住院的這些天，安欣、李響和張彪幾乎每天都來。安欣總是坐在床邊削蘋果，削得坑坑洼洼卻依舊堅持；李響話少，每次來都帶些案卷，說讓她“腦子別閑著”；張彪最賣力，講了無數(shù)個笑話，可桑芷看著他擠眉弄眼的樣子，嘴角揚起的弧度總是僵在半空。

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曹闖的名字，避開徐江的案子，避開所有會刺痛她的話題?？赡切┛桃獾幕乇芟窦毭艿尼?，扎得她心口發(fā)悶。

她不怨他們，更不怨曹闖臨終前那句模糊的“苦衷”，只是被困在情緒的漩渦里，怎么也游不出去。

安欣他們早上又來了一趟，“小芷，出院手續(xù)我?guī)湍戕k了，孟局說讓司機送你……”安欣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怕驚擾了什么。

“不用了?！鄙＼拼驍嗨?，把最后一件衣服塞進背包，“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們忙吧。”

李響皺著眉想說什么，被安欣悄悄拉了一把，他們三個站在門口，身影被走廊的燈光拉得很長，像幅沉默的剪影。

桑芷知道他們想安慰自己，可那些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都變成了欲言又止的嘆息，有些傷口，不是幾句“別難過”就能愈合的。

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天空難得放晴了。

陽光刺得桑芷的眼睛發(fā)酸，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手腕上還留著輸液的針孔，輕輕一碰就泛出白印，街邊的出租車來來往往，她卻站在原地遲遲沒動，過了半會終于回過神，坐進了一輛剛停下的出租車。

“師傅，麻煩到舊廠街巷口?！?/p>

桑芷摸出手機，給孟德海發(fā)了條信息：“孟叔，我出院了，想請一周假調整下，勿念?！庇贮c開祁同偉的對話框，復制粘貼了同樣的內容，按下發(fā)送鍵的瞬間，她干脆利落地關了機，仿佛這樣就能把所有沉重的現(xiàn)實暫時關在門外。

家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是父親留下的老房子，之前剛從京州回來的時候住過幾天，不過這來來回回住院，也有小半個月沒回來了，推開門的剎那，灰塵在從門縫鉆進的微光里跳舞，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的氣息，桑芷放下行李，反手鎖上門，徑直走到窗邊拉上厚重的窗簾。

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她終于松了口氣。

桑芷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嘩啦”一聲，啤酒瓶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刺耳。

她沒開燈，就坐在地板上，靠著沙發(fā)，擰開一瓶啤酒往嘴里灌，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苦澀的味道，燒得食道發(fā)疼。

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抽，煙灰缸很快就滿了，煙頭堆得像座小山。

桑芷看著父親的遺像，煙霧模糊了視線，照片里的笑容也變得不真切起來。

曹闖倒在血泊里的樣子反復閃現(xiàn)，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里有愧疚，有掙扎，還說“對不起你爸”，說“有苦衷”，可那最重要的真相，他到死都沒說出來。

“為什么不說清楚……”她喃喃自語，眼淚混著嘴角的酒液滑落，“爸，你告訴我，他到底有什么苦衷？”她對著照片喃喃自語，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砸在啤酒瓶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早就知道身邊有內鬼？”

沒人回答她，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一圈圈地走著，像是在嘲笑她的徒勞。

桑芷又擰開一瓶啤酒，喝得太急，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混著咳嗽聲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這些年支撐著她往前走的，就是查明真相的信念，可現(xiàn)在曹闖死了，線索斷了，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走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里的啤酒瓶越堆越多，煙味和酒味混在一起，嗆得人嗓子發(fā)疼。

桑芷趴在地板上，感覺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卻懶得動一下，意識模糊間，好像看到父親走了過來，他還是穿著那件深藍色的警服，蹲下來摸她的頭，說“小芷，別難過”。

“爸……”她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抓到，只有冰冷的地板硌得臉頰生疼。

不知又過了多久，桑芷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砰砰砰”的聲響震得門板都在抖，伴隨著男人的呼喊，聲音熟悉又陌生。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腿腳卻軟得像沒了骨頭，扶著墻晃了晃，才勉強站穩(wěn)。

桑芷慢吞吞地挪到門邊，瞇著眼睛湊到貓眼里看——祁同偉穿著深色夾克，眉頭擰得緊緊的，側臉線條冷硬如刀；他身后站著孟德海，警服筆挺，鬢角的白發(fā)在昏暗的樓道里格外顯眼，眼神里滿是焦急。

她頓了頓，慢吞吞地拉開門，樓道里的光線涌進來，刺得桑芷眼睛生疼。

她瞇起眼，看著門口的兩人，扯了扯嘴角，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兩位領導大駕光臨，有何貴干？交代給我的任務我可都完成了，曹闖的表彰大會我去了，家屬慰問也做了，是不是該給我發(fā)個獎狀？”

祁同偉的目光掃過她，又落在屋里散落的酒瓶和煙頭上，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沒說話，伸手抓住桑芷的胳膊就往屋里拽。

她踉蹌著被拉到客廳的穿衣鏡前，祁同偉按著她的肩膀，低吼道：“桑芷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你現(xiàn)在什么鬼樣子！”

鏡子里的人影模糊又陌生，蒼白的臉，凌亂的頭發(fā)黏在臉頰上，嘴唇干裂起皮，眼下是濃重的烏青。

桑芷愣愣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額角的碎發(fā)里，幾根銀白色的發(fā)絲突兀地鉆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刺眼的光。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顫抖著撥開頭發(fā)。

更多的白發(fā)露了出來，星星點點地散在黑發(fā)里，像冬天下的第一場霜。

“白頭發(fā)……”她喃喃自語，聲音都在抖，“我怎么會有白頭發(fā)……”

“你還有心思管頭發(fā)？”祁同偉的聲音里帶著怒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手機關機五天！省廳聯(lián)系不上你，孟局把京海翻了個底朝天！你喝成這樣，上次胳膊的傷好了？腦震蕩后遺癥忘了？”

他指著桑芷的頭發(fā)，指尖都在抖：“你才多大？二十四！桑芷你看看你這頭發(fā)！你是想把自己熬死在這屋里嗎？”

“熬死又怎么樣？”她別過頭，聲音輕飄飄的，像羽毛一樣沒有重量，“反正我爸的案子查不清，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p>

“你渾！”祁同偉猛地攥緊拳頭，又松開，語氣軟了些，“你要是就這么垮了，對得起你爸？對得起高老師當年對你的期望？你要是這個樣子，趁早離開京海，也別回京州了，別丟了我們漢東大學的臉！”

高老師……他總說她是他最有靈氣的學生，說她身上有股不服輸?shù)捻g勁，他要是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副樣子，怕是要氣得吹胡子瞪眼吧。

她看著鏡子里的白發(fā)，突然鼻子一酸，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那些強撐的堅硬瞬間崩塌，桑芷捂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終于決堤，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越來越大，最后變成崩潰的嚎啕。

“我查了那么久……”她哭著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以為曹闖會說……他都道歉了……為什么不說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同偉愣住了，隨即嘆了口氣，伸手把桑芷攬進懷里，他的懷抱很寬厚，帶著淡淡的煙草味，像小時候父親抱她的感覺，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放得很低：“小芷，不哭了 是師哥不好，師哥不該吼你?！?/p>

“我?guī)湍悴椋貌缓?？”他的聲音帶著哄勸的意味，“你如果實在難受，就跟我回京州，我讓省廳的同事再調當年的卷宗，我們重新查，京海這地方水太深，你一個人扛不住?！?/p>

“祁廳長?！泵系潞５穆曇魪呐赃厒鱽恚瑤е回灥膰烂C，“就不麻煩您照顧小芷了，她是京海人，我是京海市公安局局長，照顧她是我的責任，您公務繁忙，京州還有一堆事等著您處理。”

桑芷從祁同偉懷里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這些天清醒的時候，她沒閑著，托省廳的同事查了些事，看到了祁同偉和山水集團往來的記錄，雖然都是些表面功夫，可山水集團背后的高小琴，誰不知道是他的“紅顏知己”？

她輕輕推開祁同偉，擦了擦眼淚，聲音還有些哽咽，卻努力讓自己平靜：“師哥，謝謝你，但我不能跟你回京州。”

祁同偉皺眉：“小芷……”

“您是忘了您那所謂的紅顏知己高小琴了嗎？”桑芷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您是要留在京州照顧她，還是來京海照顧我？師哥，我知道您在官場不容易，可山水集團那潭水太深，高小琴背后的人不簡單?！?/p>

她吸了吸鼻子，語氣軟了些，帶著真切的關心：“您聽我一句勸，早點斷了吧，別到最后把自己搭進去，不值當，您可是高老師最驕傲的學生，不能栽在這上面?！?/p>

祁同偉的臉色變了變，眼底閃過一絲復雜，有驚訝，有難堪，還有一絲被戳穿的慌亂，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你這丫頭……什么時候學會查師哥的私事了？”

“我不是查您，”桑芷搖搖頭，“我是怕您出事，您是我?guī)煾纾彩强粗页砷L的人，我不想看到您走彎路。”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揉了揉桑芷的頭發(fā)，動作帶著難得的溫柔：“你說的話，師哥知道該怎么做，你在京?！约盒⌒??！?/p>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祁同偉接起電話，語氣瞬間變得嚴肅：“我馬上回去……對，現(xiàn)在就動身。”

掛了電話，他看了桑芷一眼，眼神里有擔憂，也有無奈：“師哥得先走了，京州那邊有急事，你照顧好自己，有事……有事給我打電話，別再關機了。”

桑芷點點頭：“嗯，路上小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