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天，魈都沒有出現(xiàn)在早餐桌上。

鐘離站在廚房里，看著鍋里漸漸冷卻的煎蛋，眉頭不自覺地皺起。自從秋游回來后，魈就開始刻意避開他——早起獨自去學校，放學后直接回房間，連晚餐都以"有作業(yè)"為由端進房里吃。

今天鐘離特意比平時早起了一小時，果然逮到了正準備悄悄溜出門的魈。少年穿著校服，背包帶勒在瘦削的肩膀上，看到鐘離時明顯僵了一下。

"早。"鐘離放下鍋鏟，"我做了早餐。"

魈的視線落在地板上："我不餓。要趕早自習。"

"五分鐘也擠不出來？"鐘離的聲音依然溫和，但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魈的手指捏緊了背包帶，骨節(jié)泛白。最終他搖了搖頭："真的不餓。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我打算今天搬回宿舍住。"

鐘離的手停在半空："為什么突然...？"

"已經(jīng)康復(fù)了。"魈打斷他，聲音干巴巴的，"醫(yī)生說的。而且住在您家...不太合適。"

"是聽到什么閑話了嗎？"鐘離敏銳地問。

魈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平靜："沒有。只是不想再打擾您。"

鐘離放下鍋鏟，走到魈面前。少年比他矮半個頭，此刻倔強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像一株繃得過緊的竹子，隨時可能折斷。

"魈，"鐘離輕聲說，"如果有什么誤會，我們可以談?wù)劇?

"沒有誤會。"魈后退一步，拉開距離，"您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我...我不想再接受特殊照顧。"

特殊照顧。這個詞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刺入鐘離的心口。他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但至少吃完早餐再走？"

魈搖搖頭，轉(zhuǎn)身快步走向門口："再見，鐘離老師。"

門關(guān)上的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清晨卻格外刺耳。鐘離站在原地，望著鍋里已經(jīng)涼透的煎蛋，突然沒了胃口。

上午的教師會議上，鐘離有些心不在焉。甘雨在旁邊小聲提醒了兩次，他才回過神來。

"校長，您沒事吧？"會議結(jié)束后，甘雨關(guān)切地問。

鐘離搖搖頭："只是有點累。對了，甘雨，最近學校里...有沒有關(guān)于我和魈同學的傳言？"

甘雨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下："這個...確實有一些議論。主要是關(guān)于您為什么特別照顧他。有人猜測是因為他父母的事..."

"我明白了。"鐘離揉了揉太陽穴，"謝謝你的坦誠。"

"校長，您別太在意。"甘雨安慰道，"學校就是這樣，總有人喜歡議論。"

鐘離點點頭，但心里明白，這些"議論"很可能就是魈突然疏遠的原因。那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寧可切斷所有聯(lián)系也不愿被視為"特殊對待"的對象。

接下來的日子，鐘離尊重了魈的選擇，沒有強行介入他的生活，但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尋找那個墨綠色的身影。在食堂，他看到魈獨自坐在角落，面前的飯菜簡單到近乎寒酸；在圖書館，魈常常一坐就是整個下午，直到閉館鈴聲響起；放學后，少年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背著書包走向宿舍樓，背影瘦削而孤獨。

周三下午，鐘離經(jīng)過教學樓拐角時，無意中聽到幾個學生的對話。

"下周辯論賽我們班誰上??？"

"肯定是魈唄，他口才那么好。"

"得了吧，人家現(xiàn)在可是校長眼前的紅人，哪屑于參加這種活動..."

"噓，小聲點..."

鐘離皺起眉頭，故意加重腳步走過去。學生們立刻噤聲，低頭問好后匆匆離開。鐘離望著他們的背影，胸口泛起一陣酸澀。他太了解這種校園氛圍了——一旦被貼上"特殊"標簽，就會被孤立在無形的玻璃墻外。

第二天語文課上，鐘離宣布了全校辯論賽的消息。各班需要派一支四人隊伍參加，主題是"現(xiàn)代社會是否需要英雄主義"。

"有意向的同學可以找班長報名。"鐘離的目光掃過教室，在魈身上停留了一秒。少年低著頭，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劃著，似乎對這一切毫無興趣。

下課后，班長叫住了準備離開的魈："班主任說必須讓你參加辯論賽，你是我們班最強的辯手。"

魈的眉頭皺了起來："我沒興趣。"

"別啊，"班長為難地說，"老班說，咱們班就你的辯論還好一點，你要不參加，我們班很難有勝算的。你忍心看我們班丟臉嗎？"

魈還是是沉默地搖了搖頭，“抱歉，我不想去……”

不等他說完，“可是老班說了，那我們班可能只能退賽了。”班長連忙補充道。

魈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最終硬邦邦地點了點頭："僅此一次。"

班長如釋重負，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明天放學后第一次排練，別遲到??！"

魈沒有回答，拎起書包快步離開了教室。他沒有看到，走廊盡頭的鐘離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辯論賽前一周，魈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勁。鐘離在課堂上注意到他眼下的青影越來越重，回答問題時常心不在焉，有幾次甚至直接走神。更奇怪的是，每次鐘離試圖在課后找他談話，魈總是找各種理由迅速溜走。

比賽前一天下午，鐘離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時，班長急匆匆地跑來報告："校長，不好了！魈突然說不參加明天的辯論賽了！我們怎么勸都沒用！"

鐘離放下紅筆："他現(xiàn)在在哪？"

"不知道，跑出教室就不見人影了..."班長急得直搓手，"明天就比賽了，現(xiàn)在換人也來不及?。?

鐘離安撫了班長幾句，承諾會處理這個問題。等學生離開后，他思索片刻，拿起外套走出了辦公室。

他首先檢查了圖書館——魈常去的地方，但沒有；然后是操場邊的梧桐樹下——另一個魈喜歡獨處的角落，依然不見人影；最后他來到了教學樓最偏遠的男廁所，這里因為距離主教學樓較遠，平時很少有人使用。

推開門，廁所里靜悄悄的，只有水龍頭滴水的聲音。鐘離正要離開，突然聽到最里面的隔間傳來急促的呼吸聲，像是有人正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魈？"鐘離輕聲喚道。

呼吸聲戛然而止，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魈，我知道你在里面。"鐘離走到隔間前，"能出來談?wù)剢幔?

"...請離開。"魈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來，"我沒事。"

鐘離沒有動："明天就是辯論賽了，你的隊友很擔心你。"

隔間里傳來一聲苦笑："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贏比賽的辯手，不是我。"

"為什么這么說？"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鐘離考慮是否要強行打開門時，魈突然開口了，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做不到...站在那么多人面前...我會..."

鐘離立刻明白了——舞臺恐懼。那個能在便利店冷靜應(yīng)對醉漢、能在課堂上對答如流的魈，居然害怕公開演講。

"把門打開，好嗎？"鐘離柔聲說，"我們可以好好談?wù)劇?

隔間里傳來輕微的響動，片刻后，門鎖咔噠一聲開了。鐘離輕輕推開門，看到魈蜷縮在馬桶蓋上，雙臂抱著膝蓋，臉色蒼白如紙。少年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校服領(lǐng)口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鐘離蹲下身，與魈平視："第一次？"

魈搖搖頭，聲音低不可聞："以前也...但沒這么嚴重。"

"知道嗎，我大學時也曾因為怯場，在一場重要演講中忘詞三分鐘。"鐘離輕聲說，"那三分鐘像一輩子那么長，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打鼓，手心全是汗，演講稿都被浸濕了。"

魈抬起頭，金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您...也會緊張？"

"當然。"鐘離微笑，"那時的我比你現(xiàn)在還大兩歲，照樣嚇得腿軟。"

魈難以想象永遠從容不迫的鐘離老師會有那樣的時刻。他下意識地問："后來呢？"

"后來我意識到，恐懼本身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nèi)绾慰创?鐘離的聲音沉穩(wěn)而溫和，"緊張是因為在乎，而在乎是一件好事。"

魈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校服褲縫："但我...一想到明天要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就感覺呼吸不過來..."

"那就不要想'那么多人'。"鐘離說，"只看著你的隊友，或者找一個固定的點注視。如果實在緊張，就看我在哪里——我會坐在評委席上。"

魈的睫毛顫了顫："為什么...為什么要幫我？"

鐘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每個學生都值得被關(guān)注。但更重要的是..."他停頓了一下，"因為是你，魈。"

這個回答似乎觸動了魈心中的某個地方。他慢慢松開抱膝的手臂，呼吸也逐漸平穩(wěn)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