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國在列國之中，向來是不惹眼的，疆域不大，物產(chǎn)不豐，連風(fēng)都帶著幾分溫吞，吹過市井街巷，也只卷起些尋常煙火氣。

寰靜離家那日，天剛蒙蒙亮，巷子里的青石板還凝著夜露。她沒帶什么行囊，只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素衣，步子邁得輕，卻像斬?cái)嗔饲皦m所有牽連。前幾日家中那場紛爭，她至今想起來，仍覺胸口悶得發(fā)慌——不是怨，是倦。兄長為奪那點(diǎn)祖產(chǎn)，竟能在父親靈前撒潑打滾，母親只顧著抹淚，鄰里隔著門扉探頭，眼神里有同情，更多的卻是看笑話的熱鬧。她站在廊下，看著這一地雞毛，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像幅浸了水的畫，模糊得可笑。

自小她便與旁人不同。別家姑娘忙著學(xué)針黹、記賬目，她卻總愛蹲在老槐樹下看螞蟻搬家，一看就是半晌。嬸娘說她“癡”，兄長罵她“呆”，她卻覺得，那些為了幾文錢紅了眼、為了幾句閑言碎了心的人，才是真的看不清。塵世于她，像隔著層毛玻璃，看得見輪廓，卻摸不透里頭的熱絡(luò)與涼薄，只覺得吵，覺得累。

離家的路，竟比想象中順?？柿?，便有樵夫遞過半瓢山泉水；迷了路，恰逢趕車的老漢吆喝著經(jīng)過，捎她一程。她心里明白，這不是偶然，倒像有雙無形的手，在暗處引著她往前。夜里歇在破廟，枕著稻草聽風(fēng)聲，總有些細(xì)碎的低語飄進(jìn)耳中——關(guān)于深山里的觀宇，關(guān)于能御風(fēng)的修士，關(guān)于那些能斷陰陽、辨邪祟的玄門中人。這些傳說像種子，落在她心里，悄無聲息地發(fā)了芽。

這日午后，她走到一處集鎮(zhèn)，日頭正烈，便拐進(jìn)街角一家客舍歇腳?？蜕崂飻[著幾張方桌，三兩個趕路人正埋頭吃面，角落里坐著個說書人，醒木一拍，驚得滿堂安靜。

“列位客官，今兒個咱們不說那帝王將相，單說咱齊魯國境內(nèi)一處仙地——玄冥山明君觀！”說書人唾沫橫飛，手里的紙扇搖得呼呼響，“這明君觀可不是尋常廟宇，那是實(shí)打?qū)嵉男T世家！觀里修士，個個有通天本事，修的是瑞靈派傳承，丹道玄機(jī)獨(dú)步一方，符箓之術(shù)更是出神入化?！?/p>

底下有人搭話：“先生，這觀里真有那么神？”

說書人把醒木往桌上一頓：“神？去年南邊張家莊，夜里總有‘東西’偷孩子衣裳，弄得全村人不敢睡覺。請了多少‘能人’都沒用，最后求到明君觀。觀里只派了個年輕弟子，畫了道符貼在村口老槐樹上，當(dāng)晚就清靜了！只不過啊……”

他故意頓了頓，喝口茶潤潤喉：“這玄妙事兒，可不是誰都請得起的。尋常百姓家遇著邪祟，便是傾家蕩產(chǎn)，也未必能請動觀里的人。聽說啊，上次城西王大戶家鬧狐仙，光是請人的謝禮，就夠?qū)こＨ思疫^一輩子嘍！”

寰靜坐在角落，指尖無意識地劃著桌面。丹道、符箓、降妖除魔……這些字眼鉆進(jìn)耳朵，與她一路聽聞的那些零碎傳說漸漸重合。她抬頭望向窗外，日頭已偏西，遠(yuǎn)處的山巒隱在薄霧里，像藏著什么秘密。

或許，她要找的，就在那云霧深處。

但這念頭剛在心里盤桓片刻，便被寰靜輕輕按了下去。

她望著窗外趕路人匆匆的腳步，指尖在粗陶碗沿摩挲。明君觀既如此神通，又為世家所重，門檻定然高如云端。方才說書人那句“非尋常人家能請動”，聽著是說謝禮貴重，細(xì)想?yún)s是道無形的界碑——尋常人連求見的門路都未必有，何況她這般身無長物、來歷不明的孤女？

道家常言“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可世人修持，偏喜往高閣里鉆。這明君觀既以丹道符箓立派，又常受大戶重金相請，想來早已浸了俗世的體面，斷不會容她這等“癡傻”之人踏進(jìn)門去。

她端起碗，喝了口微涼的茶水，把那點(diǎn)剛冒頭的希冀壓了下去。也罷，世間路長，未必只有這一處能尋到答案。起身付了茶錢，身影便融進(jìn)了集鎮(zhèn)漸起的暮色里，腳步依舊輕緩，只是方向，悄然轉(zhuǎn)了個彎。

穿街過巷時，日影已斜斜拖長。忽有一陣清風(fēng)掃過街角，帶著幾分不同于市井的清冽。寰靜抬眼望去，只見前方石板路上立著兩人。

為首者一身白金色道袍，廣袖垂落時泛著細(xì)碎光澤，腰間懸柄長劍，劍穗是素白的絲絳，隨風(fēng)微晃。他站姿挺拔如松，眉目間帶著幾分凜然嚴(yán)肅，可那雙眼看向身側(cè)之人時，又透著玉一般的溫潤。這般氣度，與方才說書人描摹的玄門修士隱隱相合，怕就是明君觀瑞靈派的人了。

他身旁跟著個中年男子，面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手指緊緊攥著錦緞袖口，指節(jié)都泛了白?？茨且铝霞y樣，應(yīng)是富貴人家的管事或是親眷，只是此刻全然沒了體面，眼神里滿是驚惶，說話時聲音都在發(fā)顫：“仙長……您看這事兒……還請務(wù)必……”

那白衣人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既已應(yīng)下，自會料理。只是府中諸事，還需依我吩咐，莫要讓閑雜人等靠近，擾了法事?！?/p>

男子連連應(yīng)著，額上滲出細(xì)汗，卻似渾然不覺。

寰靜腳步微頓，隱在巷口的廊柱后。看這光景，定是那富貴人家府中出了邪祟，才請了這位仙長去料理。只是方才那白衣人一句“莫要讓閑雜人等靠近”，倒讓她心里更明了幾分——玄門做法，原是要避著生人的。

道家講“法事貴靜，陰陽忌擾”，凡驅(qū)邪除祟，需凝氣聚神，與陰邪相抗時，一絲人氣擾動都可能壞了全盤。何況這些世家門派，本就與俗世隔著層紗，行事自然要隱秘，哪會容她這等不相干的人窺看？

她望著兩人遠(yuǎn)去的背影，那白衣人的道袍在暮色里如一片流云，漸漸消失在深巷盡頭。寰靜輕輕吁了口氣，轉(zhuǎn)身往更僻靜的街尾走去?？磥磉@玄門之路，比她想的還要難尋。

可寰靜這顆心，偏生存了點(diǎn)執(zhí)拗的好奇。方才那白衣人眉宇間的清正，與男子的惶急對照，讓她忍不住想：那府中作祟的，究竟是何等邪祟？玄門除妖，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兩人轉(zhuǎn)過街角，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朱漆大門的宅院，門楣上懸著“王府”匾額，正是說書人提過的城西王大戶家。此時府門半掩，里頭靜悄悄的，只隱約有香燭氣息飄出來。

她不敢靠近，只尋了對面墻根下一棵老槐樹，借著濃密的枝葉遮掩，悄悄往里望。院內(nèi)似設(shè)了法壇，香煙繚繞中，隱約可見幾道黃符貼在廊柱上，那白衣人正站在壇前，手持桃木劍，似在念誦咒文。

忽然，壇中香灰無風(fēng)自起，打著旋兒往上飄，原本平穩(wěn)的燭火猛地躥起半尺高，焰色竟泛出青藍(lán)。白衣人眉頭一蹙，桃木劍指向壇心，沉聲道：“何方邪祟，敢擾法壇？”

寰靜心頭一跳，正想退開，卻不知怎的，方才一路沾染的市井濁氣，混著她這生人氣息，竟在此時被壇中驟起的法場所引，隱隱透出幾分駁雜。道家有云“法壇如鏡，能映陰陽”，她這縷氣息混入，在白衣人眼中，便與邪祟之氣有了幾分相似。

“出來！”白衣人一聲低喝，桃木劍已指向她藏身的方向。一道黃符破空而來，擦著槐樹葉飛過，“啪”地貼在她身前的墻壁上，符紙瞬間泛起金光。

寰靜驚得后退半步，撞在樹干上。那白衣人已大步走出府門，目光如電，落在她身上時，帶著幾分警惕與審視：“閣下是誰？為何在此窺探法壇，身上還帶此等邪氣？”

他聲音依舊清越，卻添了幾分凜然。寰靜這才驚覺，自己一時好奇，竟闖了玄門的忌諱，還被當(dāng)成了邪祟同黨。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卻見那白衣人眼中精光微動，似已蓄勢待發(fā)。

寰靜被那道目光一刺，心里反倒靜了。解釋？她素來怕這口舌糾纏，兒時鄰里嚼舌根，她從不辯，只躲進(jìn)老槐樹洞里待著。此刻亦然，與其費(fèi)唇舌說些“無意窺探”的話，不如趁對方未下死手，先脫身再說。

她腳下一步錯，借著槐樹遮掩，身形已掠出丈許。這步法是幼時跟著貨郎學(xué)的雜耍把式，原是逗樂用的，此刻竟成了逃命的本事。

身后傳來那白衣人一聲輕斥：“放肆！”

風(fēng)聲驟起，寰靜只覺后頸一涼，似有什么東西擦著衣領(lǐng)飛過。她不敢回頭，拼力往前跑，穿小巷，越矮墻，直到聽不見身后動靜，才扶著墻大口喘氣。

可剛緩過神，胸口便像被巨石碾過，疼得她彎下腰。喉頭一腥，一口血沫險(xiǎn)些噴出來，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這才明白，玄門符箓的厲害，豈在咫尺之間？瑞靈派以丹道筑基，符箓通神，方才那道符雖未直接擊中，可符上所帶的純陽之力，已順著她身上的濁氣纏了上來。道家講“清濁相斥”，她這一路沾染的市井濁氣、生人雜氣，本就駁雜，此刻被那純陽符力一激，如油遇火，在體內(nèi)翻涌作亂。

這哪是逃得掉的？那白衣人許是不屑追一個“無名邪祟”，又或是法壇事急，沒再追來，可留在她身上的符力，卻如附骨之疽，正一點(diǎn)點(diǎn)啃噬她的生氣。

寰靜扶著墻，慢慢往僻靜處挪。天色徹底暗了，月光透過云層灑下來，照得她臉色比紙還白。她知道，自己怕是撐不了多久了。這玄門的厲害，她算是實(shí)打?qū)崌L到了——原以為只是門檻高，卻不知這門檻之外，一步踏錯，便是生死之別。

她靠在一棵老榆樹下，閉上眼。意識模糊間，倒想起離家時那碗涼透的茶水，那時只覺塵世涼薄，如今才知，這追尋大道的路，竟比塵世更冷，更險(x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