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fù)中心的空氣里永遠飄著消毒水和汗液混合的氣味。陸毅第無數(shù)次從平行杠上滑下來時,膝蓋撞擊地面的悶響讓窗外的麻雀驚飛了一片。
"夠了。"陳浩把輪椅砸在康復(fù)墊上,伸手去拽他,"今天到此為止。"
陸毅甩開他的手,指甲在橡膠地板上摳出白痕。汗水順著少年緊繃的脊背往下淌,在腰間的護具上洇出深色的印記。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一點,整個復(fù)健室只剩下他們兩人,慘白的燈光把影子拉得又長又單薄。
"起來。"陳浩的聲音突然啞得厲害,"我送你回病房。"
陸毅沒動。他的臉埋在臂彎里,只有肩膀在輕微發(fā)抖。陳浩蹲下身時,看見地板上濺開幾滴新鮮的血跡——陸毅的指甲裂了,血混著汗水黏在指尖。
"醫(yī)生說了要循序漸進!"陳浩去掰他緊握的拳頭,觸到一掌心冰冷的汗,"你他媽非要再把另一條腿也搞廢嗎?"
陸毅突然抬頭,眼睛紅得嚇人:"廢了又怎么樣?"他從護腰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反正已經(jīng)簽了這個。"
《職業(yè)運動員退役申請表》幾個黑字刺得陳浩眼眶生疼。申請人簽名欄里,"陸毅"兩個字寫得力透紙背,日期是三天前——正是省隊教練來看望他的那天。
"你瘋了?"陳浩把表格揉成一團,"半月板撕裂又不是絕癥!"
"夠不上退役標準是吧?"陸毅突然笑了,從輪椅暗袋里又抽出一份文件。市醫(yī)院的診斷書上寫著"腰椎L4/L5節(jié)段隱性脊柱裂",建議避免劇烈運動。日期是五年前。
陳浩想起初中聯(lián)賽時,陸毅總在雨天纏著厚厚的護腰。想起每次長跑后,這人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更衣室。想起無數(shù)個夜晚,宿舍上鋪傳來壓抑的抽氣聲。
"為什么不說?"
"說什么?"陸毅用沾血的手指戳診斷書,"說我這輩子都扣不了籃了?說你們在場上飛的時候,我連正常走路都疼?"
窗外突然劃過閃電,雨聲嘩啦啦砸下來。陳浩看見陸毅的睫毛劇烈顫抖,像被雨打濕的蝶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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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fēng)雨最猛烈的時刻,陳浩推著輪椅沖進了空蕩蕩的籃球館。
"你要干什么?"陸毅的聲音帶著警惕。
陳浩不說話,只是把他推到三分線位置,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器材室。鐵門打開的瞬間,幾十個籃球滾落出來——全是陸毅這些年用壞的舊球,每個上面都標注著日期和賽事。
"2018年市聯(lián)賽決勝球。"陳浩撿起一個磨禿了皮的球,"你瘸著腿投進的。"
"2019年友誼賽,骨裂還沒好全。"
"2020年……"
籃球一個個被拋過來,陸毅下意識接住。那些粗糙的觸感喚醒肌肉記憶,指尖自動找到熟悉的紋路。
陳浩最后推來移動升降臺,爬上去拆下籃板——確切地說,是拆下籃板上那個銹跡斑斑的籃筐。
"過來。"他把籃筐放在輪椅前,"扣一個。"
陸毅像是被燙到般縮回手:"你瘋了?"
"五年前醫(yī)生就判你死刑了,你不是照樣打了這么多年?"陳浩把籃筐又往前推了寸,"現(xiàn)在裝什么乖?"
雨聲忽然小了。陸毅的手顫抖著摸上鐵圈,那些銹蝕的缺口硌著掌心。他想起第一次扣籃時指尖的刺痛,想起網(wǎng)繩纏在手腕上的觸感,想起籃球穿過鐵圈時那句"好球"。
身體先于意識動了。
輪椅猛地向前沖去,帶著孤注一擲的加速度。陸毅的右手高高揚起,五指張開扣向虛無的空氣——就像無數(shù)次在夢中重復(fù)的那樣。
籃球館里響起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是扣籃,是陳浩把整個移動架推倒了。鐵架砸地的回聲里,他紅著眼睛吼:"疼就喊出來!廢了就重新練!但別他媽偷偷寫退役申請!"
陸毅的拳頭還懸在半空。許久,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生銹的鐵圈上,發(fā)出"滋"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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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保潔員在籃球館發(fā)現(xiàn)兩個睡在輪椅堆里的少年。
陸毅的退役申請表被攤開鋪在地上,背面寫滿了新的字跡。陳浩的左手和陸毅的右手用繃帶纏在一起,共同握著一支馬克筆。最后一行字被雨水暈開又風(fēng)干,勉強能認出內(nèi)容:
"等你能扣碎這個籃筐,再談退役?!聘?
初升的陽光穿過破舊的窗玻璃,照亮輪椅輪胎上沾著的血跡和鐵銹。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印痕旁邊,有人畫了個歪歪扭翹的籃筐,高度剛好是輪椅躍起能夠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