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箱的鎖孔在銀紋的光里泛著冷光,像只盯著獵物的眼睛。阿硯把半枚銅符按進去,指腹突然被符身的豁口劃破,血珠滴在符上,“滋”地一下就被吸了進去,像被什么東西舔了一口。銀紋猛地亮得刺眼,箱蓋“吱呀”一聲,徹底彈了開來,帶著股鐵銹摩擦的銳響,在空蕩的驛站里回蕩。
黑陶罐就躺在白灰里,罐口朝上,像張等著說話的嘴。罐口的紅布已經被血水浸透,變成暗紫色,繡著的蓮花紋反倒愈發(fā)清楚,花瓣的脈絡都看得分明,像朵開在血里的花,妖艷得讓人發(fā)怵。
阿硯伸手去抱罐子,指尖剛碰到陶土,就聽見里頭傳來細碎的聲響,“沙沙,沙沙”,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罐壁,又像是無數人在低聲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卻一字不落地鉆進耳朵。
“別吵?!彼е腊压拮颖Я顺鰜?,入手比想象中沉,抱在懷里像揣著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胳膊發(fā)麻,卻又舍不得撒手。白灰隨著罐底的移動,在箱底拖出條彎彎曲曲的印子,像道干了的血痕,繞過箱壁上的銀紋,指向門口。
阿硯把罐子放在供桌上,桌面被壓得“咯吱”響。他這才發(fā)現,銅箱的底層不是木板,是塊刻著符文的鐵板,符文的形狀竟跟木匣子里那張畫上的草棚輪廓一模一樣,連草棚的破洞位置都分毫不差。鐵板上還沾著些黑褐色的斑點,像干涸的血跡,指甲刮上去,能感覺到細微的凹凸。
“二十年前,這里就是臨時安置棚。”
蒼老的聲音從罐子里傳出來,比先前更清晰,帶著股骨灰的干澀。阿硯猛地掀開紅布,一股混雜著骨灰和腐土的氣味涌出來,嗆得他直皺眉。罐子里果然是骨灰,灰白色的,細細的,像磨碎的石灰,里頭混著些沒燒透的骨頭渣,小得像米粒,還有枚生銹的銅錢,上面刻著“太初通寶”,邊緣都銹成了褐色。
他抓起那枚銅錢,指尖剛碰到,骨灰突然動了動,像被風吹著,在罐子里湊出個模糊的人臉,眉眼的輪廓竟跟他見過的周老漢畫像有幾分像——都是高顴骨,深眼窩,只是這張臉更瘦些,下巴尖得像刀。
“是他把我們收進罐子里的。”人臉的嘴沒動,聲音卻鉆出來,帶著股燒紙的焦味,“你師父,當時是驛站的幫工,看著我們被鎖在棚里,看著火點起來,煙比現在的雨還大,把天都熏黑了?!?/p>
阿硯的手一抖,銅錢掉進罐子里,激起一陣灰霧,嗆得他咳嗽起來。他想起師父總在陰雨天咳嗽,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來,尤其是每年七月,咳得更厲害。還想起他手臂上那塊從沒解釋過的疤痕,橢圓形的,顏色比別處深,師父只說是小時候玩火燙的,現在想來,那不是意外燙傷,是火燒的!是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留下的印記!
供桌突然抖了一下,桌上的油燈晃了晃,燈芯爆出個火星。黑陶罐里的骨灰開始往外溢,像細沙一樣順著桌腿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漩渦,旋轉著,把散落的灰粒都卷了進去。
阿硯低頭,看見漩渦里浮出些細小的字,是用骨灰寫的,筆畫纖細,卻很清晰,跟賬冊上的記錄一一對應:“王二狗,三十歲,修堤時被石頭砸斷腿,老婆剛生了娃”“李寡婦,二十四歲,帶著三歲的娃,娃還在吃奶”“張老栓,六十歲,就想掙點錢給孫子治病”……一行行,一列列,最后一行是“周德海,五十六歲,守堤把頭,被亂棍打死扔進火里,懷里還揣著工分冊”。
“他救了個娃?!惫腔胰四樛蝗徽f,聲音里帶著點顫,“在棚子塌下去前,他沖進去抱出個戴蓮花佩的娃,那娃的玉佩摔成了兩半,他撿了一半,另一半被水沖走了,沖回了洛水……”
阿硯猛地摸向自己的脖頸——那里本該掛著半塊蓮花佩,是他十歲那年在河邊玩,不小心掉進水里弄丟的。當時師父撈了半天沒撈著,只罵他不小心,還說“丟了也好,省得招災”。現在想來,那不是丟了,是被水沖回了洛水,沖回了那些冤魂身邊,沖回了這場他逃不掉的劫難里。
“他每年都往洛水里扔紙錢,偷偷的,半夜去,怕被人看見?!惫腔胰四樀妮喞_始散,像被風吹過的沙畫,“他說欠了三百一十三條命,得還。可今年沒去,他說……要去揭開真相,哪怕被燒死在當年的棚子里,也比夜夜被鬼纏強。”
阿硯忽然明白師父為什么失蹤了。他不是跑了,是去找證據了。去找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主謀,去找那些把三百多條人命當草芥的官老爺,去找那個能讓骨灰說話的地方。而銅箱里的骨灰,師父留下的賬冊,都是等著有人來揭開的真相,是他給阿硯留下的路標。
“七月十三要到了?!惫拮永锏穆曇粼絹碓饺酰窨煜绲臓T火,“他們怕我們說話,要再潰一次堤,再燒一次……這次連驛站都要燒干凈……”
阿硯抓起黑陶罐,轉身就往外跑,罐口的紅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面小小的旗。他要去找官府,去找那個要重查舊案的府尹。哪怕師父真的有罪,哪怕真相會把自己也卷進去,他也得把這罐骨灰送出去——這是三百一十三條人命,總得有人替他們喊一聲冤,總得有人讓他們見見太陽。
剛跑出驛站,就看見西邊的天空紅了。不是晚霞,是火光,紅得發(fā)紫,把半邊天都染透了,連雨絲都變成了紅色。有人在遠處喊:
“洛水又潰了!老龍口那邊,安置棚著火了!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阿硯的腳像被釘在地上,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懷里的黑陶罐燙得驚人,他低頭,看見罐口的紅布上,蓮花紋正在慢慢變黑,像被煙火燎過,一點點失去顏色。而袖袋里的銅符,突然發(fā)出一聲輕響,竟自己裂開了,露出里面藏著的半張紙條,上面是師父的字跡,龍飛鳳舞,卻帶著點抖:
“阿硯,若見此符裂,速帶骨灰去洛水畔草棚,我在那里等你——欠的,該還了?!?/p>
雨又下了起來,比先前更大,混著遠處的火光,把天地都染成了詭異的紅。阿硯抱緊陶罐,朝著洛水的方向跑去,泥水濺了他一身,像二十年前那場沒洗干凈的血。他知道,那里有師父,有真相,或許還有一場躲不過的大火。但這一次,該有人站出來,把那些燒不掉的冤魂,從灰燼里拉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