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子砸得急。
細針似的,扎在黑陶罐上。噼啪,噼啪響。
阿硯把罐子往懷里摟得更緊。陶罐邊緣硌著肋骨,鈍痛一陣陣鉆進來。
他深一腳淺一腳,往洛水跑。草鞋早泡透了,泥水灌進去,每拔一次腳,都像扯著筋。腐草的腥氣混著雨水,嗆得喉嚨發(fā)緊。
西邊的火光漫過了半片天。雨絲被染成暗紅,遠遠看,像天地間掛著塊血浸透的布。
那火是從老龍口草棚燒起來的。
半個時辰前,他還在草棚里撬師父留下的銅箱。鎖銹得厲害,他撬了半宿才撬開。
箱子里沒金銀,只有這只罐。罐口纏紅布,布角繡朵歪歪扭扭的蓮花,跟師父袖口常繡的那朵,一模一樣。
紅布下的骨灰,原本安安靜靜。
直到他把銅箱里掉出的半塊銅符塞進袖口。
骨灰突然“沙沙”響。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翻身。
“讓開!都讓開!”
身后馬蹄聲炸響。粗野的呵斥裹著泥水,碾過來。
阿硯慌忙往路邊躲。后背撞在石墻上,懷里的罐子“咚”地磕在石頭上。
他魂都飛了,趕緊按住罐口。紅布下的骨灰突然躁動。
沙沙聲變密。像無數(shù)只指甲在罐壁上刮。又像有人在里面低聲催,急得發(fā)顫。
一隊官差騎馬沖過去。馬蹄濺起的泥點,劈頭蓋臉甩過來,糊了阿硯滿臉。
他抹了把臉,抬眼時,正撞見最前頭那匹馬的馬燈。
馬上人穿藏青官袍,腰懸銀帶。雨里,銀帶泛著冷光。
是京城來的官。
朝廷派了個姓楚的官來查案。據(jù)說,手段狠得很。
他剛直起身,后領突然被攥住。一股蠻力拽過來,他踉蹌幾步,差點摔了罐子。
“懷里揣的什么?”粗啞的聲音裹著雨氣砸下來,還帶著酒氣。
阿硯扭頭。是個挎刀衙役,三角眼在火光里閃兇光,嘴角沾著油漬。
“沒、沒什么……”他把罐子往懷里死摟。陶土的涼意透過濕衣襟滲進來,胳膊上卻燙得厲害。
那是剛才銅箱裂開時,箱角劃破的傷口。血珠混著雨水往下淌,滴在罐身上,順著紅布的蓮花紋,滲了進去。
“沒什么?”衙役冷笑,伸手就搶,“洛水剛潰堤,你抱個罐子往火場跑。不是偷東西想滅跡,就是搞邪祟!”
阿硯死死抱住,指節(jié)泛白。
這時,那隊官差里,有人突然勒住馬。
“住手?!?/p>
聲音不高,像塊冰投進滾水。衙役的手猛地頓住,悻悻松了勁。
阿硯喘著粗氣抬頭。馬上人戴斗笠,竹簾垂得低,只露一截冷硬的下頜。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滴,在銀帶上砸出細碎的響。
“官爺,這小子形跡可疑……”衙役嘟囔。
馬上人沒理他。目光直直落在阿硯懷里的罐子上。
“他懷里是什么?”
阿硯喉結滾了滾。指尖摳著罐口紅布,蓮花紋的邊角硌得指頭疼。
“是……是骨灰?!?/p>
周圍的雨,好像頓了一瞬。衙役們臉色變了變,往后退了半步,像怕沾著什么。
馬上人動了。翻身下馬,斗笠竹簾輕輕晃。露出雙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鐵,直勾勾盯著阿硯。
“誰的骨灰?”
“是……是二十年前的?!卑⒊幝曇舭l(fā)顫。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怕的?!八麄冋f,今晚要被燒掉……”
“二十年前?”那人往前走兩步。官袍下擺掃過積水,濺起細小的水花。
“你知道我是誰?”
阿硯搖搖頭。
“楚峰。”他報上名字。指尖在腰間玉佩上敲了敲,“奉旨查洛水妖信案。你手里的骨灰,跟妖信有關?”
阿硯心猛地一跳。
妖信!師父寫的那封預言信!
他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懷里的罐子突然燙得厲害。骨灰在里面劇烈翻滾,沙沙聲變成細碎的嗚咽。像無數(shù)張嘴,在罐子里哭。
楚峰目光沉下去,落在他攥著罐口的手上。
“你袖口露出來的是什么?”
阿硯低頭。半截紅繩從袖口滑出來,繩尾系著半塊銅符。符身的豁口還沾著他的血,在火光里泛著暗紫色。
楚峰瞳孔驟然收縮。突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指腹很糙,帶著常年握刀的繭子,死死按在銅符的豁口上。力道大得像要把那符嵌進阿硯的肉里。
“這符……你從哪來的?”楚峰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說不出的顫抖。“沈清和是你什么人?”
阿硯的胳膊被捏得生疼。懷里的罐子燙得像要炸開。
他看著楚峰斗笠下那雙驚濤駭浪的眼睛。
突然明白過來——這個人,認識師父。甚至可能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雨還在下。遠處的火舌舔著夜空,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泥水里扭曲著,像兩條糾纏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