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峰沒再讓衙役動手。他只是示意兩人跟著,自己則走在阿硯身邊,斗笠的竹簾始終沒再掀開,卻像有雙眼睛黏在阿硯懷里的罐子上。
“為什么往草棚跑?”楚峰突然問,聲音混在雨里,有些發(fā)飄。
阿硯踢著路上的石子,石子滾進(jìn)泥坑,濺起一小團(tuán)渾濁的水?!拔?guī)煾冈谀堑任摇!?/p>
“沈清和?”
“嗯?!卑⒊幍闹讣鈩澾^罐口的紅布,蓮花紋的邊角已經(jīng)被雨水泡軟了,“他留了紙條,說銅符裂了,就讓我去草棚找他?!?/p>
楚峰沉默了片刻,突然停下腳步?!鞍压拮咏o我看看?!?/p>
阿硯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楚峰接過罐子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阿硯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手。阿硯看見楚峰的指尖泛著白,像是用力攥過什么。
楚峰把罐子舉到馬燈底下,紅布被燈光透成了暗紅色,蓮花紋在布面上浮動,像活過來似的。他突然伸手掀開紅布,一股混雜著骨灰和雨水的寒氣涌出來,阿硯看見罐口的骨灰上,竟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冷光。
“太初通寶。”楚峰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指著罐底那枚生銹的銅錢,“二十年前,洛水河工的工錢,發(fā)的就是這種錢。”
阿硯的心猛地一沉。周老漢的工分冊上記著的,可不就是太初年間的工價?
楚峰突然把罐子還給阿硯,動作快得有些反常。“你師父手臂上,是不是有塊橢圓形的疤?”
阿硯愣了一下。師父左臂確實(shí)有塊疤,顏色深得像塊老墨,他小時候問過,師父只說是被火燙的。“是……你怎么知道?”
楚峰沒回答,只是翻身上馬,斗笠的竹簾被風(fēng)吹得掀開一角,阿硯看見他鼻梁上有道淺疤,像被什么銳器劃的,在火光里閃了一下?!安菖镌诶淆埧谙掠稳锏?,去晚了,怕是連灰都剩不下?!?/p>
他策馬往前走,速度快了不少。阿硯抱著罐子跟在后面,泥水濺得他褲腳全濕了,可懷里的罐子卻慢慢涼了下來,骨灰不再嗚咽,安安靜靜的,像睡著了。
快到洛水邊時,楚峰突然勒住馬。岸邊停著艘破船,船板上積著厚厚的泥,艙門敞著,黑黢黢的像個洞?!皬倪@坐船過去,比走陸路快。”
阿硯跟著他上了船。撐船的是個老頭,臉皺得像塊枯樹皮,看見楚峰時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解了纜繩。船在水里晃悠著,阿硯扶著船舷,看見水里的火光碎成一片,像撒了把燒紅的銅錢。
“二十年前,我爹也在河工上?!背逋蝗婚_口,聲音被水聲泡得有些發(fā)悶,“他是個石匠,會刻蓮花佩。那年潰堤前,他托人給我捎了塊玉佩,說等完工就回家,教我刻石頭?!?/p>
阿硯低頭摸了摸胸口——那里本該掛著半塊蓮花佩,十歲那年掉在洛水里,師父撈了半天沒撈著。
“玉佩什么樣?”阿硯忍不住問。
楚峰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半塊玉佩,青白色,刻著半朵蓮花,邊緣有個豁口,和他弄丟的那半塊正好能對上?!八赖臅r候,手里攥著的就是這個?!背宓闹讣鈸徇^玉佩的豁口,“官府說他是被潰堤的洪水卷走的,可這玉佩上的豁口,是被刀砍的,不是被水沖的?!?/p>
船突然晃了一下,阿硯懷里的罐子撞在船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罐口的骨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楚峰的玉佩上,竟順著蓮花的紋路滲了進(jìn)去,像在填補(bǔ)什么。
楚峰的呼吸頓了一下,猛地抬頭看向阿硯:“你師父是不是說過,他欠了三百一十三條命?”
阿硯猛地睜大眼睛。骨灰里的人臉明明只跟他說過,楚峰怎么會知道?
“那本賬冊?!背宓穆曇魩е衫湟?,“沈清和每年燒舊信,卻留著本記著河工名字的賬冊,對吧?我找了二十年,就想知道那三百一十三個名字里,有沒有我爹?!?/p>
船靠岸時,草棚的方向傳來木料爆裂的脆響?;鸸庖呀?jīng)漫到了半空,把草棚的影子投在煙上,像個扭曲的巨人。阿硯抱著罐子跳上岸,看見棚子門口站著個黑影,背對著他,手里舉著個火把,正往棚頂伸。
“師父!”阿硯脫口而出。
黑影猛地回過頭,火把的光照在他臉上——不是師父。是個穿著官服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笑,笑得像廟里的瘟神。
楚峰突然拔刀,刀身在火光里閃著寒芒,把阿硯往身后一攬:“那不是你師父!”
中年人看見他們,把火把往草棚里一扔,轉(zhuǎn)身就往蘆葦蕩里跑。楚峰追了兩步,又折回來,看著阿硯懷里的罐子:“骨灰里有名字,對不對?”
阿硯點(diǎn)點(diǎn)頭,指尖摳著罐口,紅布下的蓮花紋已經(jīng)完全變黑了。
草棚的火光越來越大,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像兩張等待被填滿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