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的底座刻到第七日,王小二帶來個消息:山西來的老漢死了,臨死前讓兒子把那塊刻著橋的石料送來,說要陪著石碑埋在驛館后坡,“離信近點(diǎn),聽得見念想”。
阿硯蹲在銅箱前拆信,新寄來的信里夾著片曬干的棗葉,邊緣卷成了圈,是山西的特產(chǎn)。楚峰的鑿子在石碑上走得很慢,“李老栓”三個字刻得格外深,石屑落在他手背上的舊傷上,像撒了把鹽,他卻沒皺一下眉,只是把鑿子磨得更鋒利些。
“老漢的兒子說,他爹走的時候很安詳?!蓖跣《闹窈t放在石碑旁,里面裝著老漢臨終前寫的信,信紙泛黃,是用灶膛里的炭筆寫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很用力,“說收到兒子的回信了,在夢里看見他穿著新棉襖,在橋頭上笑,手里還提著袋棗子,是給爹捎的?!?/p>
阿硯把信放進(jìn)銅箱,棗葉的清香混著艾草味飄出來,像老漢說的家鄉(xiāng)味道。信紙展開時,露出“爹知道你在那邊不受凍了”幾個字,墨跡里混著點(diǎn)點(diǎn)淚痕,暈得筆畫都發(fā)顫,像老漢寫的時候手在抖。他想起老漢第一次來的時候,穿著件打補(bǔ)丁的棉襖,袖口磨得露出棉絮,說兒子在河工上總挨凍,“夜里睡覺都抱著石頭取暖”。
楚峰突然停了鑿子。他盯著石碑上的空白處,那里該刻“趙石頭”的名字,可石料上有道天然的裂紋,正好穿過名字的位置,像道沒愈合的傷口?!暗冒蚜鸭y刻進(jìn)蓮花里?!彼鰤K新鑿子,刃口閃著寒光,“讓蓮花抱著裂紋開,才好看——趙石頭當(dāng)年就是被魏坤的人用帶裂紋的石頭砸傷的,他總說‘裂了的石頭也能開花’?!?/p>
張校尉派人送來了新的桑皮紙,一摞摞堆在墻角,散發(fā)著草木的清香。差役的靴子沾著泥,往銅箱里瞥了眼,箱里的信堆得快滿了,有的用紅繩捆著,有的夾著花葉,像座小小的山?!白蛱煊袀€官太太來府衙哭,說她丈夫以前吞過河工的餉銀,現(xiàn)在夜夜做噩夢,想寄封信去‘那邊’賠罪?!辈钜蹞狭藫项^,“張校尉讓問問,這樣的信收不收?”
阿硯的筆停在紙上。他正在抄錄那些沒來得及送的信,筆尖的墨汁滴在“王河”那頁,暈開個小小的黑點(diǎn),像滴眼淚?!笆铡!彼压P鋒頓了頓,墨汁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痕,“不管是誰的信,只要是真心寫的,都收?!?/p>
楚峰的鑿子在石碑上敲出三聲響,像是在應(yīng)和阿硯的話?!爱?dāng)年趙石頭被砸傷后,還想著給家里寄信報平安,說‘別讓娘知道我受了傷’?!彼穆曇敉高^鑿子傳進(jìn)石頭里,“人心都是肉長的,錯了能認(rèn),就比硬撐著強(qiáng)?!?/p>
王小二的竹簍里,新刻的蓮花石料越來越多,有的只有指甲蓋大,有的比巴掌還寬。少年的手掌已經(jīng)磨出了厚繭,握鑿子的力道很穩(wěn),只是每個花瓣尖都帶著點(diǎn)顫,像怕握不住——阿硯知道,那是因?yàn)樯倌昕傇谙胨躺徎ǖ臉幼?,想把思念刻進(jìn)石頭里。
楚峰在石碑旁搭了個棚子,茅草頂,竹骨架,能防著日曬雨淋。他夜里就睡在棚下的草席上,石枕旁放著那把舊刀,鞘上的猛虎紋被石粉蓋得快要看不見了,卻仍能看出刀鞘邊緣的磨損,是常年握在手里的痕跡。
阿硯送晚飯過去時,看見他在月光下摸著石碑上的蓮花,指尖在花瓣尖輕輕打圈,像在安撫什么?!拔乙郧皻⑦^人?!背宓穆曇舯仍鹿膺€冷,突然開口,嚇了阿硯一跳,“在戰(zhàn)場上,為了搶座橋,把對方的信使砍了,他懷里還揣著給他娘的平安信,信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蓮花,跟王小二刻的很像?!?/p>
阿硯把溫?zé)岬拿诇f給他,銅勺碰到碗沿的聲響很輕,像怕打破這月光下的安靜。“銅箱里能寄這種信嗎?”他看著楚峰手背上的新傷,是白天刻石時不小心劃的,血珠在月光下泛著紅,“寄給那些被你對不起的人?!?/p>
楚峰沒說話,只是低頭喝米湯,米湯里映著石碑的影子,像座橋沉在水里。阿硯突然發(fā)現(xiàn),他刻的蓮花,每個花瓣都朝著銅箱的方向,像在望著什么——或許是在望著那些能被寄往過去的信,望著那個能說聲“對不起”的機(jī)會。
黃衣信使來的時候,帶了本舊賬冊,牛皮封面,邊角磨損得厲害,是從魏坤的書房里搜出來的。賬冊里的字跡密密麻麻,記著哪些人分了河工的餉銀,誰拿了多少,誰用贓款買了良田美妾,連“李都頭買了個玉鐲,給相好的”都寫得清清楚楚。
“陛下說,這些人名不用追究了,只要他們自己心里過得去?!毙攀沟氖种冈谫~冊上劃過,停在個模糊的名字上,墨跡被水泡過,只能認(rèn)出個“周”字,“但這冊賬,得存在渡信驛,讓來寄信的人看看,有些債,躲不過去。”
阿硯把賬冊放進(jìn)銅箱底層,上面壓著那封夾著棗葉的信。他突然明白,有些痕跡不用刻在石碑上,也能在人心里生根,像那些被水泡了整年的信,墨跡早就滲進(jìn)了紙骨里——就像這賬冊上的名字,就算不刻在碑上,也會在每個失眠的夜里,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夜里,銅箱里的信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動,像是在和那本舊賬冊說話。阿硯躺在竹榻上,聽著那些聲音,突然覺得渡信驛像個篩子,篩掉了虛情假意,留下的都是真心實(shí)意的念想——不管是報平安的,還是賠罪的,只要是從心里掏出來的話,都能在這里找到地方放。
石碑上的蓮花越來越多,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是在慢慢睜開眼睛。阿硯知道,等碑立起來的那天,這些蓮花就會把三百多個名字護(hù)得好好的,像他們活著的時候,互相照應(yīng)著在河工上討生活那樣。而那些寄往陰途的信,會化作石碑旁的青苔,年復(fù)一年地長,把所有的念想都刻進(jìn)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