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挖掘機殘骸像一頭死亡的鋼鐵巨獸,林野縮在它的陰影下,肺部火辣辣地痛。掌心的掛鎖鑰匙扣嵌在血肉里,散發(fā)著鐵銹與污水的腥臭,仿佛是他無法割裂的過去烙印。
城市的燈火在煙塵后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他不能停在這里?!笆晨汀钡娜穗S時會追上來,更重要的是那個鉛盒——妹妹救命的錢。
不顧掌心鉆心的痛和渾身的惡臭,他艱難滑下廢山。目標很明確:煙囪方向的邊緣地帶,那里有通向外面的鐵軌和相對隱蔽的滲水涵洞。
跌跌撞撞穿過如同迷宮般的廢鐵峽谷,空氣里的酸腐味似乎淡了一些,多了點劣質(zhì)油脂燃燒的味道。前方出現(xiàn)一片稍微開闊點的平地,散落著幾個由破爛油布和銹蝕鐵板搭成的窩棚。幾個真正的拾荒者蜷縮在火堆旁,警惕地盯著這個渾身污泥、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不速之客。
其中一個穿著好幾層破舊厚外套、臉上糊滿油灰看不清年紀的老瘸子,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專注于火上烤著的一塊不知名來源的肉,油脂滴進火里,噼啪作響。
林野沒力氣理會他們的目光,只想盡快找到水源沖洗一下,至少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個移動的生化武器,更不想讓那罪惡的“淤泥”氣味暴露行蹤。他快步走向窩棚后堆積如山的廢棄輪胎后,那里通常會有積存的雨水坑。
剛繞過輪胎堆,一個沙啞的聲音像銹蝕的鉸鏈摩擦,在他身后響起,帶著奇異的、不容拒絕的篤定:
“喂,小子。”
林野猛地回頭。是那個老瘸子。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行動之敏捷與他佝僂的形象極不相符。他手里沒拿任何武器,只是用那雙在油灰下格外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林野,鼻子似乎還微微抽動了一下。
“你……”老瘸子的視線落在林野緊握的、還滴著污血的拳頭上,以及那從指縫露出的、一角銹蝕的金屬掛鎖鑰匙扣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低的氣音,像是冷笑,又像是嘆息。“沾上‘清掃者’那池子里的東西,你這身皮就別想再混進城里人的眼了,除非你把這身爛肉也扒了?!?/p>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對方似乎知道“清掃者”,而且…認出了鑰匙扣的來歷?
“你想怎樣?”他嘶啞地問,全身肌肉緊繃,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出乎意料,老瘸子沒有動手的意思。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臉上的油灰紋路似乎也扭曲成一個古怪的笑容?!皠e緊張,落難的小鳥兒。老頭子我,不做趁火打劫的事,只做……人情買賣。”他慢悠悠地指了指旁邊一個幾乎被垃圾淹沒、銹得不成樣子的集裝箱?!斑M去,把你那身‘皮’換掉。里面有水桶,省著點沖?!?/p>
林野遲疑了不到半秒。他沒有選擇。他飛快地鉆進集裝箱。里面果然有一個接滿了半桶渾濁雨水的大油桶,旁邊丟著一堆散發(fā)著霉味和機油味的舊衣服。他顧不上臟臭,迅速扒掉自己浸透污水的衣褲,用那點可憐的水狠狠搓洗身上的污泥,冰冷刺骨的水激得他牙齒打顫。污水從他的軀體上流下,匯入集裝箱地面的污跡,仿佛沖刷不掉的罪孽只是暫時淡去。
他胡亂抓起那堆舊衣服里最完整的一套:一條磨得發(fā)亮的工裝褲,一件同樣破舊但還算干凈的連帽夾克衫,帽子很大,能遮住大半張臉??诖镞€塞著一副沾滿指紋的、鏡片磨損嚴重的工人用防風護目鏡和一條有點發(fā)硬的舊毛巾。他快速擦干,換上這身行頭,將還在滲血的左手用毛巾草草裹了幾圈塞進夾克口袋。
從集裝箱出來時,老瘸子還站在原地,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幾張被油污浸透、邊角卷起的舊報紙。他隨意地將報紙塞給林野:“墊著它坐地上,顯窮,還遮味兒?!崩先匙訙啙岬哪抗饴湓诹忠皳Q裝后的身影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更虛無的某處?!耙路闼湍悖鍧嵸M’算在你欠的人情里。至于那鑰匙扣……呵呵,”他笑聲沙啞干澀,“那東西,‘清掃者’甩掉包袱的時候,從不屑再回頭看一眼上面的標簽。你這只舊口袋里摸出來的‘小垃圾’,倒也挺配你現(xiàn)在的……身份?”
說完,他轉身,一瘸一拐卻又無比自然地走向自己的火堆,對林野再無半分興趣。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過。
林野捏著那幾張散發(fā)著霉味和機油味的舊報紙,低頭看著自己這身粗糙油膩的工裝。他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像一個真正掙扎在底層垃圾堆里的破落戶。只有口袋深處,那枚冰冷的掛鎖鑰匙扣和同樣冰冷卻又不斷灼燒著他皮膚的黃銅愚者徽章,證明著他無法改變的過去和尚未解除的詛咒。還有…那個沉沒在污水池底的鉛盒!
他看向老瘸子佝僂的背影。這個人情債,遠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他將報紙塞進夾克內(nèi)側口袋,感覺硬邦邦的——里面似乎夾著一小塊破碎的金屬片?
遠處傳來幾聲短促、不成調(diào)的尖利口哨聲,像某種信號。林野眼神一凜,“食客”的人找過來了!他壓低帽檐,戴上那副模糊視線的防風鏡,毫不猶豫地朝著煙囪后的涵洞方向貓腰疾行。
就在他即將鉆入幽深涵洞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垃圾窩棚。
老瘸子坐在火堆旁,背對著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工具箱,正慢條斯理地用扳手擰著一塊從廢鐵堆里撿來的、布滿黃銹的……鐘表零件,動作精準而機械?;鸸獾挠痴障?,他那被油灰覆蓋的后脖頸處,似乎隱約露出一小片極其復雜、如同精密電路的黑色紋路。林野的心臟猛地一跳,他定睛細看——那里光滑依舊,只有污垢和歲月留下的褶皺。
是錯覺?還是火光下油污的陰影?
“喵——”
一聲微弱的、帶著嘲弄意味的貓叫聲,從涵洞深處幽暗潮濕的黑暗中響起。
林野不再猶豫,一頭鉆進了黑暗。他手中的報紙在摩擦中發(fā)出窸窣聲響,那張被夾在中間的、邊緣鋒利的殘缺金屬碎片,形狀扭曲詭異,冰冷地抵著他的肋下皮膚,隱約像某種被暴力折斷的、微型齒輪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