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清醒時,窗外已是黃昏。李木子趴在床邊睡著了,李素華卻還坐在椅子上,就著床頭燈織毛衣。
“醒了?”她放下毛線,遞來一杯溫水,“醫(yī)生說再晚點送來,你就要和 Hemingway 一樣用獵槍了?!?/p>
我嗆了一口水,“您...知道海明威?”
“尿毒癥患者有很多閱讀時間?!崩钏厝A眨眨眼,“小木給我?guī)У臅?,就數海明威最傻。那么有才華的人,非要和自己過不去?!?/p>
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滴落下,我數到三十七時,李素華突然說:“小木說你三年沒寫出東西了?!?/p>
我盯著天花板,喉嚨發(fā)緊。
“知道我怎么開始寫作的嗎?”李素華繼續(xù)織著毛衣,“確診那天,我覺得天都塌了。然后護士長給了我一個本子,說把你想罵老天爺的話都寫下來?!彼α?,“結果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活著本身就是件挺了不起的事。”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我想告訴她自己這三年有多害怕,害怕再也寫不出好東西,害怕辜負那些期待,最后連嘗試都不敢了。
“阿姨...”我聲音嘶啞,“我能用用您的《透析日記》嗎?不是抄襲,是...學習?!?/p>
李素華拍拍我的手,“早該給你看了。我們病友圈有句話:健康人寫煩惱,像富翁哭窮。”
李木子這時醒了,看到我的眼淚嚇了一跳。
“疼嗎?”
我搖搖頭,指了指心臟位置。
“這兒疼?!?/p>
晚上八點,醫(yī)生終于允許我出院,但警告我必須戒酒并接受進一步檢查。李木子去辦手續(xù)時,李素華從布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
“我自己曬的菊花,泡水喝對肝好?!彼o我,“還有,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當媽的最怕無聲無息?!?/p>
我接過布包,聞到一股陽光的味道。我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喂?”母親的聲音透著驚訝和擔憂,“小祁?出什么事了嗎? ”
“媽...”我的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我吃了您寄的臘腸,很好吃?!?/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傻孩子,那都三個月前的事了。”母親輕聲說,“你...還好嗎?”
我看著窗外的夜色,第一次注意到天上有一顆很亮的星星。
“不太好,但...會好的?!蔽疫煅手f,“我想回家住幾天,可以嗎?”
掛掉電話時,李木子正好回來。我注意到他手里拿著那本被血染紅一點的《透析日記》。
“我媽說送你了?!崩钅咀舆f給我,“她還說...歡迎你來我家吃飯?!?/p>
醫(yī)院的走廊依然燈火通明。推著輪床的醫(yī)護人員,哭泣的家屬,打著點滴的病人——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匆匆走過。我站在門口,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鹿小汶:“編輯會議提前到下周三,能來看看你的進展嗎?”
我看了看手里的《透析日記》,回復:“歡迎。但我想寫的東西...可能和預期不太一樣?!?/p>
李木子送我上出租車時,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下周...還能一起去醫(yī)院嗎?”
李木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只要你保證別再嚇唬醫(yī)護人員?!?/p>
車開動時,我把那本小冊子貼在胸口。窗外的霓虹燈像往常一樣閃爍,但今晚,我看到的不是商業(yè)與孤獨,而是無數個像李素華一樣,在疼痛中依然數算幸福的人。
……
長途汽車駛入縣城時,我的的胃又隱隱作痛起來。窗外的景色從高速公路的單調變成了熟悉的雜亂——那家總在播放過時流行歌的摩托車修理鋪,菜市場門口褪色的橫幅,還有老郵局前永遠積水的小坑。三年沒回來了,一切卻像被按了暫停鍵。
母親站在車站門口,穿著那件我大學時給她買的藏青色羽絨服,領口已經有些泛白。她踮著腳張望的樣子讓我喉嚨發(fā)緊——上次回來時,她還不需踮腳就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我。
“媽?!蔽伊嘀欣钭哌^去,聲音比想象中嘶啞。
母親的眼角立刻堆起皺紋,“瘦了?!?/p>
她伸手想接我的包,被我躲開了。這個小小的角力讓我們都愣了一下,然后母親轉而拍了拍我的手臂,“回家吧,燉了雞湯。”
出租車穿過縣城中心,我注意到新開的奶茶店和連鎖超市,但五金店、裁縫鋪這些老店鋪依然頑強地存在著。母親一路上說著鄰里瑣事:王奶奶的孫子考上了大學,菜市場翻新后租金漲了,巷口的李叔上個月走了...
“李叔?”我突然坐直,“那個賣豆腐的李叔?”
“肝癌?!蹦赣H嘆了口氣,“查出來就是晚期,從住院到走才十七天?!?/p>
我想起小時候李叔總多給他一塊熱豆腐,上面淋著自制辣醬。我在《墮于霓虹》里寫過這樣一個配角,編輯說太過煽情刪掉了。
老房子的樓梯比記憶中陡峭。母親走在前面,我注意到她扶欄桿的手上多了幾塊老年斑,上樓的速度也慢了許多。當那扇貼著倒福字的門打開時,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陳皮、書頁和淡淡的中藥味,那是家的味道。
客廳里一切如常:父親的照片掛在墻上,玻璃相框一塵不染;電視上蓋著鉤花布;茶幾下面壓著我高中時的班級合照。唯一的變化是角落多了臺制氧機,藍色的指示燈在昏暗的房間里格外刺眼。
“你睡自己房間,被褥都曬過了。”母親走向廚房,“先喝湯再吃藥?!?/p>
我站在自己房間門口,有種穿越時光的錯覺。單人床、書桌、書架,連墻上那塊墨水漬都還在——那是我十四歲時摔鋼筆留下的。書桌上方的墻面貼滿了獎狀,從小學作文比賽到大學文學獎,時間在這里凝固。
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是我在新銳作家頒獎禮上的照片,相框邊緣有些發(fā)亮,像是經常被撫摸。旁邊整齊地堆著一摞書——我的三部作品,每本都有多冊,其中《墮于霓虹》的封皮已經翻得卷邊。
我的指尖輕輕劃過書脊,突然摸到一本不熟悉的硬皮本子。拿出來一看,是小學的作文本,封面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四年級二班 宋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