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上午我便接到了李金的電話，他和高小雨回國了，并且李金成功戒了酒，想要在記憶花園舉辦小型演唱會，我當然是同意的。

記憶花園的黃昏比別處來得早些。守園人把懷表掛在鐵線蓮藤蔓上，表盤折射的夕照在草坪投下蜜糖色的光斑。

李金站在由舊鋼琴改造的舞臺上，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

“第一首歌，給十年前偷渡黑膠唱片給我的男孩?！袄罱饟軇蛹?，琴箱里飄出薰衣草干花的氣息。

前奏正是我和花妤在養(yǎng)老院錄過的手風琴旋律，此刻被改編成帶著潮汐感的慢板。

花妤坐在野餐墊上，齒輪戒指的琉璃珠隨節(jié)奏明滅。當李金唱到“你眼底的火焰燒穿所有防空洞的夜”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歌詞里那個用報紙折頭紗的新娘，分明是陳奶奶年輕時的模樣。

“接下來有位特別來賓?！崩罱鹦χ赶蛉巳?，守園人懷表叮當一響，所有鐵線蓮同時變成婚禮捧花的白色，“聽說有人想用歌聲換我的黑郁金香種子？”

宋祁被推上臺時，皮鞋差點踢翻裝精油的琥珀瓶。

我清了清嗓子，背后大屏幕突然投影出花店的故事本，最新一頁畫著穿恐龍睡衣的小女孩和她光頭的母親。

“《我喜歡你時的內(nèi)心活動》，”我對著話筒說，聲音比平時低沉，“給所有在化療病房跳舞的白細胞?！?

跑調(diào)了三次，破音兩次，但當唱到“你知道嗎？今天的消息，說一號公路上，那座橋斷了”時，花妤看見養(yǎng)老院的林爺爺正牽著失智老伴的手輕輕搖晃。

李金突然加入和聲，把最后一句“會修一年吧，一年能等嗎？”唱得近乎哽咽。

花妤上臺時，天竺葵盆栽突然集體轉(zhuǎn)向她。她沒選準備好的《薰衣草》，而是手指輕敲話筒：“《唯一》，給天文臺后面那叢沒來得及開花的夾竹桃?！?/p>

前奏響起那刻，穿舊毛衣的男生從后排站起身?；ㄦサ穆曇粝窠^精油的絲綢，當唱到“獨自在無人演出的黑夜”時，守園人懷表里突然飄出十七歲少女的輕笑——錄音筆不知何時偷藏了胡子豪在花店門前的自言自語。

演唱會結(jié)束前下起太陽雨。李金彈著鋼琴唱最終曲時，我發(fā)現(xiàn)花妤不見了。我在記憶池塘邊找到她，雨滴在水面寫滿環(huán)形密碼。我抱著花妤濕漉漉地接吻，嘗到雨水、歌詞和鐵線蓮花粉的滋味。

回程的出租車后座，李金塞給他們一包種子：“會開出血色音階的花?！?/p>

車載電臺正播放點歌節(jié)目，突然插進段老磁帶錄音——防空洞里，少女用報紙頭紗摩擦麥克風的沙沙聲。

花店門口，穿恐龍睡衣的小女孩蹲在臺階上。她舉起個玻璃罐：“我把媽媽掉的頭發(fā)編成五線譜了！”月光下，那些銀絲確實閃爍著音符般的弧度。

我摸出口袋里的黑色郁金香種子，它們正在《命運》草稿本的夾層里微微發(fā)燙。

第二日我便去城東進貨，隨便找李木子聊聊天，出租車在第三個紅綠燈口停下時，雨刮器突然劃出一封電子郵件的投影。我瞇起眼，看清了市政廳鮮紅的公章——關于花卉市場違章建筑整頓通知，附件照片里他們的花店被畫上刺眼的紅圈。

“師傅，麻煩調(diào)頭?！蔽业穆曇舯认胂笾衅届o，手指卻掐進了掌心。

花妤正低頭擺弄小女孩給的玻璃罐，發(fā)梢的水珠墜在罐身上，像五線譜上突然休止的音符。

花店所在的巷子擠滿了城管車輛，旋轉(zhuǎn)的藍光把雨絲照成斷裂的琴弦。隔壁糧油店老板娘撐著傘跑來：“午后就來貼封條了，說你們占道經(jīng)營...”她突然噤聲，因為花妤蹲下身，從排水溝里撈起半朵被碾碎的藍玫瑰——正是戒指里那朵的姊妹。

穿恐龍睡衣的小女孩突然掙脫母親的手，沖進雨里撿起一塊招牌碎片。那是故事與花皆新鮮的木牌，如今新鮮二字泡在積水里，油彩正一縷縷溶解。

“他們說...”笑女孩把碎片貼在胸口，奶聲奶氣地學舌，“要改成...標準化便利店?！?/p>

李金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巷口，黑傘下露出半截吉他背帶。

他踢開擋路的警戒線，從琴箱夾層抽出張泛黃的地契：“我外婆的嫁妝，記憶花園后院的工具房?！庇晁驖窳?963年的鋼筆字跡，“夠擺下你們的蒸餾器?！?

我摸向口袋里的《命運》草稿，紙張不知何時被雨水黏成了團。

花妤卻笑起來，齒輪戒指在暗處劃出藍?。骸罢媒o黑郁金香換個大點的花盆。”

花妤指向被查封的櫥窗，透過雨簾能看到里面那株天竺葵依然挺立——老人買走的那盆偷偷結(jié)了籽，被風送回舊址。

后半夜，我們在李金提供的工具房里支起折疊床?；ㄦビ貌榉馔ㄖ哿酥患埓?，放進蒸餾器冷凝管接住的雨水里。我對著屏幕上的文檔發(fā)呆，突然發(fā)現(xiàn)命運二字被自動糾錯成云霓——輸入法還記得他們給第一個孩子取的名字。

天快亮時，守園人翻墻送來盆會變色的鐵線蓮?；ò诔抗庵芯`開的剎那，收音機突然自動播放起老磁帶里的婚禮進行曲。穿列寧裝的陳奶奶在歌聲里大笑：“當年我們被趕出禮堂，不也在油菜花田里把日子過成詩了？”

我吻了吻花妤沾著鐵銹的手指。工具房外，市政廳新貼的告示正在脫落，而第一縷陽光已經(jīng)爬上蒸餾器的玻璃管，那里面凝結(jié)著比以往更剔透的薰衣草精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