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混在水滴聲中,幾乎微不可聞。但在這死寂的地牢里,卻清晰地傳入賀峻霖耳中。
“小人是……是馬將軍,揚州道左衛(wèi)馬將軍麾下?!?/p>
馬嘉祺的人?賀峻霖的心猛地一跳,隨即被更深的疑慮覆蓋。并非因為懷疑馬嘉祺,而是此事處處透著古怪。馬嘉祺平時遠在揚州,自己也從不知道馬嘉祺派了細作,就算有,也絕無可能如此神速地滲透至此等核心區(qū)域。更何況,馬嘉祺行事縝密,若真安排了后手,聯(lián)絡(luò)方式也絕非如此粗糙直白。此人言語間對馬嘉祺的稱呼也略顯生疏,更像是道聽途說后的模仿。
破綻雖細微,卻足以讓賀峻霖警鈴大作。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沒有立刻回應(yīng),而是借著幾乎不存在的微光,竭力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小心翼翼地蹲在水牢入口的陰影里,姿態(tài)看似警惕,卻總讓人覺得那警惕流于表面。
電光火石間,賀峻霖心念急轉(zhuǎn)。對方目的不明,貿(mào)然拆穿恐生變故。不如虛與委蛇,或許能探得一二線索。他適時地讓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聲音里注入一絲壓抑的驚喜和急切,仿佛溺水之人終于看到了浮木:“真……真的是馬將軍的人?太好了!快!快救我出去!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的表演堪稱完美,那混合著痛苦、希望、恐懼的情緒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帶動了鎖鏈,發(fā)出細微的嘩啦聲。
那黑影似乎松了口氣,連忙道:“大人稍安勿躁,此處守衛(wèi)雖暫時被引開,但隨時可能回來。硬闖絕非良策。小人需得知道此處守衛(wèi)布置和換崗時間,以及……以及白先生他們究竟想從大人口中得到什么,才好制定萬全的救援計劃。大人可知曉些什么?比如,他們是否提到了什么‘計劃’?或是問了大人什么特別的問題?”
果然有所圖謀!賀峻霖心中冷笑,繞了一圈,最終目的還是套取信息。他臉上卻露出茫然和焦急:“計劃?他們……他們只問我在幽州查到了什么,還問什么‘泥犁’……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若是知道,早就說了,何必在此受這等苦楚!”他掙扎了一下,讓鐵鏈發(fā)出更響的聲音,語氣帶著委屈和后怕,“他們是不是搞錯了?我只是奉旨查案,哪里知道什么秘密計劃?”
他巧妙地將“泥犁”二字拋了出去,既似回應(yīng)試探,又維持了自己“一無所知”的設(shè)定。
那黑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zhèn)?。過了一會兒,才道:“大人真的不知?再仔細想想?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至關(guān)重要!比如,在幽州時,可曾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或是接觸過什么特殊的人?特別是……與兵部或是前任漕運總督有關(guān)聯(lián)的?”
兵部?前任漕運總督?賀峻霖心中巨震,對方這是在刻意引導(dǎo)!幽州之事,牽扯甚廣,他確實查到了一些線索指向兵部調(diào)令異常,以及前任漕運總督的一些曖昧舉動,但都尚未證實。此人如此明確地點出這兩個方向,絕非普通細作所能知。
“異常?”賀峻霖故作努力思考狀,然后虛弱地搖頭,“幽州案卷繁多,涉及漕運、倉儲、吏治……異常之處甚多,但我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計劃……兵部調(diào)令?那是劉耀文將軍負責(zé)核查的,我并未直接經(jīng)手……前任總督?他已告老還鄉(xiāng),我并未接觸……”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真真假假,混淆視聽,并將焦點引向劉耀文。既然劉耀文昏迷不醒,對方若真想查證,也無從下手。
那黑影似乎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追問:“那劉將軍呢?他是否曾對您提及過什么?或是他查到了什么關(guān)鍵之處?白先生似乎對劉將軍也極為‘關(guān)注’。聽聞劉將軍前久遇襲,不知如今……”
賀峻霖心頭一緊,對方果然對劉耀文極為關(guān)注,甚至知道劉耀文遇襲之事!他繼續(xù)保持“虛弱”和“配合”的狀態(tài),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與不確定:“劉將軍……他主要負責(zé)軍務(wù)和追剿,我們雖一同辦案,但各有側(cè)重……他查到什么,未必會事事告知于我……我只知他似乎在追查一批失蹤的軍械,以及……以及一些與漕幫有牽連的軍官……具體的,他真的沒細說……他遇襲前似乎有所發(fā)現(xiàn),但還來不及告知我便……”他適時地停下,留下懸念和想象空間。
“失蹤軍械……牽連軍官……”那黑影低聲重復(fù)了一遍,像是在確認?!按笕颂峁┑木€索很有價值。小人會盡快將這些回稟,設(shè)法營救大人。還請大人再多忍耐片刻,務(wù)必堅持??!”
“好,好!你快去!一定要快!”賀峻霖連聲催促,表現(xiàn)得迫不及待,仿佛將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
“大人保重!”那黑影說完,便悄無聲息地退后,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黑暗中。
水牢再次恢復(fù)死寂。
賀峻霖臉上所有的急切、恐懼、虛弱瞬間收斂,只剩下冰冷的銳利。他緩緩?fù)鲁鲆豢趲е蹪釟庀⒌臐釟?,感受著刺骨的冰寒和身體的劇痛,大腦卻在飛速運轉(zhuǎn)。
剛才那番對話,信息量極大。對方對“泥犁計劃”、幽州調(diào)查、兵部、前任漕運總督以及劉耀文的強烈關(guān)注程度超乎尋常。其試探和引導(dǎo)的意圖十分明顯。這絕非救援,而是一次精心偽裝的審訊。
必須盡快脫身。否則,一旦對方失去耐心,或是確認他真的沒有價值,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劉耀文此前究竟遇到了什么?是否與此密切相關(guān)?這一切都像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不遠處那個被鐵鏈鎖住、氣息奄奄的神秘人。剛才他與那“細作”的對話,聲音雖低,但在如此寂靜的環(huán)境下,對方很可能聽到了一些。
“你……還好嗎?”賀峻霖低聲問道,這次帶上了幾分真實的關(guān)切。此人被折磨至此,卻仍保有意識,心志之堅韌令人側(cè)目,或許能成為一線生機。
那人影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再次抬起頭。亂發(fā)縫隙間,那雙眼睛似乎比剛才清明了一些,雖然依舊飽含痛苦,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定定地望著賀峻霖。
良久,他沙啞的、幾乎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稍微清晰了一點:“……剛才……那人……不可信……”
賀峻霖心中一凜,對方果然聽到了,并且給出了警告?!拔抑馈!彼谅暬貞?yīng),表明自己并非毫無察覺。
神秘人似乎有些意外賀峻霖的冷靜和果斷,沉默了一下,道:“……你……比我想的……要聰明……”
“你是誰?”賀峻霖再次問出這個問題,語氣鄭重,“你認識我?”
神秘人喘息了幾下,仿佛積聚著力量,胸腔起伏帶動鐵鏈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終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嚴……浩翔……”
嚴浩翔?!
賀峻霖的瞳孔驟然收縮,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怎么會是他?!
嚴浩翔,前任揚州刺史兼河道總督嚴景云的獨子!那個據(jù)說因與父親政見不合而離家遠游、下落不明的嚴浩翔!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還被漕幫余孽折磨成這般模樣?!嚴家與漕幫關(guān)系曖昧的傳聞莫非是真?還是……嚴浩翔發(fā)現(xiàn)了什么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秘密?
無數(shù)的疑問瞬間充斥腦海。但賀峻霖迅速壓下震驚,現(xiàn)在不是探究對方身份背景的時候,獲取信息才是關(guān)鍵?!皣佬?,你為何在此?他們?yōu)楹稳绱藢δ??‘泥犁計劃’到底是什么??/p>
嚴浩翔的呼吸又急促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裂傷口,帶來劇烈的痛苦。他緩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道:“……我……查家父……舊事……意外……發(fā)現(xiàn)了……‘泥犁’……他們……要滅口……”
“泥犁……是……一個名單……也是一個……龐大的……滲透計劃……”嚴浩翔斷斷續(xù)續(xù),語不成句,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賀峻霖心上,“漕幫……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核心是……朝中……有人……借漕運……網(wǎng)絡(luò)……編織……勢力……鏟除……異己……”
名單!滲透!朝中有人!
賀峻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之前的猜測被證實了,但這真相遠比想象中更加可怕!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漕幫余孽作亂,而是涉及朝堂高層的巨大陰謀!自己此前所知,恐怕只是這龐大陰謀的冰山一角!
“主導(dǎo)者……是誰?”賀峻霖的聲音干澀無比。
“……不知……核心……代號……是……”嚴浩翔的聲音越來越弱,卻異常清晰,“……水蜈散……是……控制手段……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白?!白!果然是他!或者,他至少是核心執(zhí)行者!
水蜈散,那種陰毒的藥物,竟然是用來控制和交易的!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瘋狂地交織、匯聚,指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兵部調(diào)令、失蹤軍械、前任漕運總督、幽州殘黨、水蜈散、滲透名單……這一切都籠罩在“泥犁”這個可怕的名號之下。
“必須……阻止……他們……”嚴浩翔用盡最后力氣說道,“名單……在……白……手中……或……在他……信任的……地方……”
說完這句話,他頭一歪,再次徹底失去了意識,唯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頑強地活著。
賀峻霖的心沉到了谷底,卻又有一股熾熱的火焰在胸腔中燃燒??謶趾蜎Q心交織。他觸碰到了一個巨大陰謀的邊緣,代價可能是粉身碎骨,但同時也找到了徹底鏟除這顆毒瘤的關(guān)鍵!絕不能死在這里!
他再次瘋狂地審視自身處境。雙手被銬,鐵鏈堅固。腳下是及腰深的污水,冰冷徹骨,瘋狂消耗著他的體力和體溫。周圍是堅硬的石壁……
他的目光落在鎖住手腕的鐵銬上。這種水牢常用的刑具,為了適應(yīng)不同犯人的體型,鎖鏈與石柱的連接處似乎有一個可以轉(zhuǎn)動的活扣,用于調(diào)整長度。剛才守衛(wèi)調(diào)整時,他隱約看到了金屬的反光。
或許……可以試試!
他深吸一口冰冷腐臭的空氣,忍著周身劇痛,小心翼翼地嘗試轉(zhuǎn)動手腕,感受著鐵銬的構(gòu)造。鐵銬卡得很緊,磨破的手腕傳來鉆心的疼痛。他咬緊牙關(guān),利用污水的一點點浮力和身體細微的擺動,將力量集中在手腕上,嘗試擰動那個可能的活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體力在快速流逝,意識因為寒冷和疲憊開始模糊。但他不敢停下,嚴浩翔用生命換來的信息和迫在眉睫的危險如同鞭子般抽打著他。
“咔噠……”
一聲極其微弱的、幾乎被水滴聲掩蓋的機括輕響!
賀峻霖心中狂喜!連接鎖鏈的那個活扣,竟然真的被他用巧勁和持續(xù)的力量擰得松動了一些!雖然無法完全打開,但鎖鏈的長度似乎被釋放了一點點!
就是這一點點!
他再次嘗試活動手腕,發(fā)現(xiàn)雖然依舊被銬住,但手臂可以活動的范圍稍微大了一點點!他努力抬起被反剪在身后的手,艱難地摸索著身后冰冷的石柱。
石柱粗糙,長滿了滑膩的苔蘚和不知名的黏液。他一點點摸索,指尖因冰冷和摩擦而麻木刺痛,卻不敢停下。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異常尖銳的凸起!像是一塊嵌入石柱的、碎裂的金屬片或者是特別堅硬的巖石棱角!
機會!
他心中一震,立刻調(diào)整姿勢,將手腕上粗糙的麻繩對準那個尖銳的凸起,開始反復(fù)地、小心翼翼地摩擦起來。
這是一個極其耗費時間和體力的過程。動作不能太大,否則會驚動可能存在的監(jiān)視;力量要控制得當(dāng),否則可能先磨破自己的手腕。冰冷的污水不斷帶走體溫,他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胃里因寒冷和緊張陣陣痙攣。
但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磨斷它!逃出去!必須把“泥犁”的真相帶出去!為了自己,為了生死未卜的劉耀文,也為了所有被卷入這場陰謀的無辜者!
汗水、污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從他的額頭滑落。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在這絕對的黑暗深處,如同寒星。
黑暗、腐臭、絕望的水牢中,一場無聲的自我拯救,正在艱難而執(zhí)著地進行著。每一秒的摩擦,都向著自由和真相,靠近了微不足道卻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點。
而遠處,那沉重的石門之后,白先生或許正在聽著那名假細作的匯報,面具下的表情無人得知。危機并未遠離,反而隨著時間流逝,愈發(fā)迫近。
賀峻霖知道,他必須快,更快一些!必須在白先生做出下一步?jīng)Q定之前,掙脫這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