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的極光比想象中更絢爛。當(dāng)那片幽綠的光帶在夜空里舒展、流轉(zhuǎn),仿佛有無數(shù)精靈在跳舞時,林初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江澈從身后輕輕環(huán)住他,帶著羊毛手套的手捂住他的耳朵,聲音混著寒風(fēng)傳來,卻格外清晰:“冷不冷?”
林初搖搖頭,轉(zhuǎn)身鉆進(jìn)他懷里。零下三十度的風(fēng)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可江澈的大衣里卻暖得像個小春天。他看著江澈睫毛上結(jié)的細(xì)碎冰碴,忽然笑了:“你看,比書里寫的好看多了?!?/p>
江澈低頭,鼻尖蹭過他的發(fā)頂,帶著冰雪的清冽:“書里沒寫的,還有很多?!?/p>
他們在冰原上住了小半個月。白天跟著向?qū)Э幢ū懒?,巨大的冰塊砸進(jìn)海里,濺起的水花瞬間凝成冰霧;晚上就窩在小木屋的壁爐前,江澈翻著帶來的天文圖冊,林初趴在他腿上,聽他講獵戶座的星云正在如何誕生新的恒星。
離開那天,向?qū)χf他們是見過極光最全形態(tài)的幸運兒。林初靠在飛機(jī)舷窗上,看著下方漸漸縮小的白色冰原,忽然摸到口袋里有個硬紙殼。掏出來一看,是張被塑封好的小卡片,上面是江澈的字跡,畫著兩個簡筆畫小人,站在一片歪歪扭扭的光帶下面,旁邊寫著:“第一站完成?!?/p>
他轉(zhuǎn)頭看江澈,對方正在低頭翻書,陽光透過舷窗落在他側(cè)臉,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林初忽然想起高中畢業(yè)那年,江澈也是這樣坐在圖書館里,陽光落在他攤開的《恒星演化史》上,他偷偷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被江澈抓包時,兩個人的臉都紅得像窗外的晚霞。
“在想什么?”江澈合上書,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
林初把卡片遞給他,指尖劃過那行字:“下一站去哪?”
江澈的眼里漾起笑意,像盛了一整個春天的光:“去看櫻花吧。聽說京都的櫻花,落的時候像下雪?!?/p>
林初眨眨眼,忽然想起母親寄來的臘腸還剩半根,想起陽臺那盆總被江澈澆太多水的綠蘿,想起抽屜里那本寫滿批注的《恒星演化史》。原來日子真的可以這樣,像恒星的軌跡一樣安穩(wěn),又像極光一樣,藏著意想不到的絢爛。
飛機(jī)穿過云層,陽光鋪了滿艙。林初靠在江澈肩上,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忽然覺得,所謂永恒,或許不是書上寫的恒星壽命,而是此刻——他在身邊,風(fēng)在窗外,未來在前方,而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去把每一個“下一站”,都走成“我們一起”。
京都的櫻花確實落得像雪。粉白的花瓣簌簌往下掉,沾在江澈的肩頭,像落了場溫柔的雨。林初舉著相機(jī)拍他,鏡頭里的人正仰頭看枝椏交錯的天空,側(cè)臉線條比幾年前清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別拍了,”江澈轉(zhuǎn)過頭,伸手替他拂去落在發(fā)間的花瓣,“風(fēng)大,回去吧。”
林初按下快門,把那張帶著笑意的側(cè)臉定格在屏幕里,才乖乖點頭?;厝サ穆飞?,江澈的手機(jī)響了好幾次,他看了眼屏幕,都只是皺著眉按掉。林初沒問,只是默默握緊了他微涼的手。
從京都回來后,江澈變得格外忙。常常是林初半夜醒來,身邊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書房的燈還亮著,門縫里漏出翻書和敲擊鍵盤的聲音。有次林初起夜,看到他對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圖發(fā)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那本《恒星演化史》——書脊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是當(dāng)年那本沒錯。
“又在忙?”林初走過去,想替他披件外套,卻被他抬手按住。
“有點頭暈,”江澈的聲音帶著疲憊,“你先睡,別等我?!?/p>
林初沒動,只是蹲下來,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那只手比以前更瘦了,指節(jié)突出,手心有些發(fā)涼。他想起在北極時,這只手還能牢牢捂住他的耳朵,替他擋住零下三十度的寒風(fēng)。
“去醫(yī)院看看吧?”林初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江澈笑了笑,反手握緊他:“老毛病了,休息幾天就好。對了,下周媽生日,我們回去一趟?”
林初點頭,沒再追問??伤睦锴宄?,江澈的“老毛病”,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過。
回母親家那天,陽光很好。母親拉著江澈問長問短,往他碗里塞著剛蒸好的臘腸,念叨著“看你瘦的”。江澈吃得很認(rèn)真,偶爾咳嗽兩聲,都借著夾菜的動作掩飾過去。林初坐在旁邊,看著他強(qiáng)撐的樣子,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飯后江澈去陽臺打電話,林初借口倒水跟了出去。隔著玻璃門,他聽見江澈低聲說:“……實驗數(shù)據(jù)還是不對……我知道時間不多了……”
后面的話,林初沒聽清。他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扶著門框才站穩(wěn)。原來那些深夜的燈光,那些刻意掩飾的咳嗽,那些越來越清瘦的側(cè)臉,都不是他的錯覺。
江澈掛了電話回頭,看見他站在那里,臉色白得嚇人,愣了一下才走過來:“怎么了?”
林初看著他,想問“時間不多了是什么意思”,想問“你到底在瞞著我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一句:“風(fēng)大,進(jìn)去吧?!?/p>
回去的路上,車?yán)锖馨察o。江澈忽然開口:“明年去看海吧?馬爾代夫的海,據(jù)說能看到海底的星星。”
林初“嗯”了一聲,別過頭看窗外。夕陽把樹影拉得很長,像一串拖在地上的省略號。他想起那張“第一站完成”的卡片,想起江澈說“書里沒寫的還有很多”,原來有些約定,并不是忘了,只是知道可能來不及了。
晚上江澈睡得很沉,大概是累壞了。林初坐在床邊,借著月光看著他的臉,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眼下的青影。床頭柜上,那本《恒星演化史》攤開著,夾著他們在天文館的合照。他忽然看到書的最后一頁,多了幾行新的字跡,是江澈的筆體,寫得有些潦草:
“恒星會熄滅,星云會消散,
但曾一起看過的光,會永遠(yuǎn)亮著。
對不起,不能陪你看完所有星星了。”
林初捂住嘴,沒讓自己哭出聲。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落在那幾行字上,像一層薄薄的霜。他輕輕躺回床上,把臉埋進(jìn)江澈的頸窩,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帶著淡淡藥味的氣息。
“沒關(guān)系,”他在心里悄悄說,“看過北極的光,看過京都的櫻,看過你眼里的星,就夠了?!?/p>
只是那晚的月光,涼得像那年冬日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