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弈在原地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車棚外的陽光白得晃眼，人來人往的嬉笑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她最后那個平靜的、否定的眼神，像一根細(xì)小的冰刺，扎在心頭，不深，卻持續(xù)地散發(fā)著寒意。

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些深淵，不是憑借一腔熱血就能填平的。她拒絕的或許不是他的幫助，而是他這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隔靴搔癢的介入。

這種認(rèn)知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煩躁。

接下來的幾天，上官弈變得有些沉默。訓(xùn)練時依舊拼命，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熟悉他的人能察覺到一絲心不在焉。他不再主動參與課間最喧鬧的討論，目光總會若有似無地飄向那個靠窗的角落。

崔南枝依舊是那個樣子，沉默，透明，像墻角最不起眼的苔蘚，在無人注意的陰影里頑強(qiáng)地存活著。她的試卷依舊是最漂亮的，手臂上的傷似乎添了新的，舊校服的袖口永遠(yuǎn)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那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xí)課，班主任突然進(jìn)來，臉色不太好看，手里拿著幾張紙。

“關(guān)于貧困生助學(xué)金申請的事情，我再最后說一次，”班主任的聲音帶著公式化的嚴(yán)肅，“材料要齊全，情況說明要詳細(xì)、真實！不要夸大其詞，但也不能含糊其辭！有些同學(xué)的申請，家庭情況寫得模棱兩可，證明材料也不足，你讓評審老師怎么給你通過？”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扇嗡嗡轉(zhuǎn)動的聲音。

上官弈的心猛地一跳。他幾乎是立刻看向崔南枝。

她低著頭，握著筆的手指繃得很緊，指節(jié)泛出白色。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細(xì)微的僵硬，已經(jīng)泄露了她的緊繃。

班主任的目光似乎也在她那個方向停頓了一瞬，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無奈和不耐煩，然后很快移開。

“另外，”班主任話鋒一轉(zhuǎn)，語氣緩和了些，“全國中學(xué)生物理競賽的校內(nèi)選拔下周開始報名，有興趣、有能力的同學(xué)課后來找我拿申請表。這是個很好的機(jī)會，希望大家積極準(zhǔn)備，為校爭光。”

話題被轉(zhuǎn)移，教室里的氣氛稍微活絡(luò)了一些。物理競賽是頂尖學(xué)霸的戰(zhàn)場，也是通往知名大學(xué)的重要敲門磚。

下課鈴響，班主任前腳剛離開，后腳就有幾個成績拔尖的學(xué)生圍了上去，詢問競賽報名的細(xì)節(jié)。

上官弈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他想去找崔南枝。關(guān)于助學(xué)金，他或許可以……可以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一種沖動，覺得不能讓她一個人承受那種無聲的難堪。

但他剛邁出一步，就看到她迅速收拾好東西，低著頭，幾乎是逃離一般，從教室后門快步走了出去，背影倉促又決絕，根本沒給任何人靠近的機(jī)會。

他腳步頓住了，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

“弈哥，發(fā)什么呆？走啊，打球去！”隊友過來勾住他的脖子。

上官弈有些煩躁地掙脫開：“……今天不去了，有點事?！?/p>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教師辦公室窗外。透過玻璃，他看到崔南枝站在班主任的辦公桌前，低著頭，肩膀微微縮著。班主任正在說著什么，表情嚴(yán)肅，手指點著桌上那份眼熟的、皺巴巴的申請表。

距離太遠(yuǎn)，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班主任臉上那種混合著公事公辦和些許不耐的神情，以及崔南枝那幾乎要縮進(jìn)地里的姿態(tài)，像針一樣刺著上官弈的眼睛。

他看見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拿回那份申請表。

班主任卻把申請表往旁邊一推，拿起旁邊一疊嶄新的表格：“這個你拿回去，重新填！寫清楚點！還有，街道或者村里的證明必須要有！光你自己寫有什么用？”

崔南枝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接過了那疊新表格。她點了點頭，依舊沒有抬頭。

上官弈猛地別開視線，胸口涌起一股酸澀的怒意。他握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這時，物理老師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上官弈？站這兒干嘛？正好，來拿競賽申請表，這次就看你和高三那幾個了！”

物理老師熱情地塞給他一張印刷精美的申請表，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準(zhǔn)備，別松懈！”

上官弈捏著那張光滑硬挺的申請表，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辦公室內(nèi)。

幾乎是同時，崔南枝也拿著那幾張空白的、仿佛重若千鈞的貧困生申請表，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

兩人在辦公室門口猝不及防地撞上。

空氣瞬間凝滯。

她的眼眶有些微不可查的紅，但眼神依舊是干的，深不見底。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張嶄新的、代表著另一種希望和認(rèn)可的競賽申請表上，停留了零點一秒，或許更短，然后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垂下眼瞼，側(cè)身要從他旁邊過去。

“崔南枝?！鄙瞎俎膸缀跏敲摽诙?，聲音有些發(fā)緊。

她的腳步停住，卻沒有看他。

上官弈喉嚨干澀，腦子里一片混亂，他想問助學(xué)金的事，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甚至想沖動地告訴她，他可以幫她想辦法。但所有的話涌到嘴邊，在對上她那雙沉寂的、帶著某種戒備和疏離的眼睛時，都哽住了。

他看到了她緊緊攥在手里的、那些空白的貧困生申請表，邊緣被她捏得發(fā)皺。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像是居高臨下的憐憫。

任何承諾，都顯得輕浮而不切實際。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里那張物理競賽申請表下意識地往身后藏了藏，盡管他知道這動作徒勞又可笑。他搜腸刮肚，最后擠出一句干巴巴的：“物理競賽……你會報名吧？”

問出口他就后悔了。這算什么蠢問題？

崔南枝終于抬起眼看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極輕地?fù)u了搖頭，聲音低得像耳語：“沒時間?！?/p>

然后，她不再停留，抱著那疊空白的表格，低著頭，快步離開。單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的光影里。

沒時間。

上官弈站在原地，咀嚼著這三個字。是真的沒時間，還是……被生活壓得已經(jīng)喘不過氣，再也分不出一絲精力去觸碰那些看似光明卻遙不可及的未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里那張幾乎沒什么重量的競賽申請表，又想起她手里那疊沉甸甸的、需要反復(fù)陳述苦難才能乞求一點生存資源的表格。

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卻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同一片陽光下，人與人之間，隔著多么深不見底的鴻溝。

而某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心疼、憤怒和不甘的情緒，像藤蔓一樣，在這個黃昏，悄悄纏繞上少年的心臟。